数日后,王基攻下南顿的消息传来,一时军中振奋,司马黛却乐不起来,天寒地冻,越往南湿气越重,她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生了冻疮,冷时还好,稍微热一点,她的手便奇痒无比,挠起来便停不下来。到后来已经红肿得不成样,有些地方还裂开来。
“别挠了。”司马师低头看着行军地图,却是对着她说,司马黛辨着他的语气,心里一叹,随后应了一声,便把手往袖子里藏。尽管如此,手上犹如万蚁啃啮,让她恨不得把手剁下来。
“过来。”司马师抬起头,温温的眼神让人忍不住想亲近。司马黛诺诺的走了过去,却见司马师眯眼瞧了她一眼,随后看向她的手,“把手伸出来我瞧瞧。”
司马黛依言把手伸出去,放到司马师跟前,她看着司马师如水的眼眸,有些底气不足,以往她做错事认罚时司马师便是这副表情。
“悔不悔?”司马师只是低声问道,却无半点责怪之意。
司马黛摇摇头,目光沉静的抬头看着司马师。
“好。”司马师点点头,随后目光温柔的抬起头,替她捋了捋发丝,轻声道,“去找他吧,这里不需要你顾着。”
司马黛琢磨着他的话,旋即慢慢转身告退。却在出帐门的那刻,听到司马师说道:“大哥再也护不住你了。你好自为之……”
司马黛猛然回头看他,却见司马师神色如常,仿佛方才的话是她的错觉一样。
夜里风刮的人生疼,司马黛的心始终沉沉的,司马师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她想不出来,只是觉得他仿佛在交代后事一般。
“老爷,等平定叛军,我们便避居江南如何?”司马黛热切的看着阮籍问道。
“好。”阮籍点头便应。
司马黛灿烂一笑,把厚衣从暗处拿出来,摊在阮籍面前:“老爷,快试试。”
阮籍接过厚衣,眼里满是惊诧,司马黛得意洋洋的一笑,却止不住憧憬道:“往后便是你主外,我主内,我们便在江南买一块地,盖一间小屋,不管这世事,可好?”
“都听你的。只要你在,我便在。”阮籍轻声低喃,有些抑制不住的激动,他拉过司马黛的手,却猛然一惊,低喝,“你的手怎么了?”
司马黛把手一藏,心里暗道不好,竟被发现了,她讪讪一笑:“没事。”
“你敢说没事?”阮籍的语气有点吓人,司马黛嗫嚅道,“不过长了冻疮而已,何必大惊小怪……”
阮籍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他抓过司马黛的手,却是避开她手上的疮,清幽幽一叹将无数怜惜与心疼都融化在这一声叹息中:“明日我便让人送你去汝阳。”
“我不去,我要跟着你!”司马黛一口回绝,随后低柔的央求,“便让我跟着你,我会小心的,我发誓!”
阮籍握住她的手,凤眼一挑,淡淡的轻哼:“嗯?”
司马黛拉了拉他的一角,阮籍不动,再一拉,只好认命的点头:“我去就是。”
阮籍满意的点头,低声嘱咐:“从今天起便不可再碰冷水,安心待在汝阳,等我去接你回府。”
司马黛豁然抬起头,忽然问道:“为什么带我去汝阳?”
“不过先行一步去罢了。”阮籍柔声安慰她,“正如王基所言,魏国大乱,东吴便会乘虚而入,丞相孙峻如今已经带了大军渡江往寿春,不久便会有一场大战,汝阳处于要塞处,想必司马师会屯兵汝阳,你且去,我随后便会来。”
司马黛吸了吸鼻子,随后拉住他:“你自己当心。”几日后司马师便命令诸葛诞带领豫州人马从安分津直攻寿春,而征西将军胡遵则带着青州诸军出谯宋两地,打算直接切断叛军的归路。
也不知道是司马师的大军气势太大,还是淮北的民众畏祸,不久纷纷有人投降,只有扬州附近的山民始终坚定的跟随着毌丘俭,因此司马师不敢大意,他先带着大军进汝阳,随后令邓艾占领乐嘉城。
司马黛站在城门上,心里焦急,阮籍一直毫无消息,如今司马师已经来了汝阳,而他却没有来,心里惴惴不安,望着城门外,唯恐阮籍来了她看不到。
“如今之势,依你之见,胜算如何?”司马师不知道从什么时候站在她旁边,阳光透过云层照到他脸上,却是分外的苍白。
“什么?”司马黛蓦然回头,愣了好半天才说道,“我觉得会赢。”
“那你怀疑他的能力?”司马师轻笑,裹紧厚裘,迷离的瞧着她。
司马黛摇摇头,这才舒了一口气,知道司马师在叫她不要担心,只是脸色忧色不减:“你令邓将军占领乐嘉城,却令他把自己的最弱的地方示意出来,故意引叛军来攻,是不是?”
司马师点点头。
司马黛继续说道:“我家老爷就是领兵去截杀他们?”她的声音有些虚软,生怕阮籍有个不测。
司马师依旧点头。
司马黛担忧之色更重,先前她只是猜测,一直不敢相信,如今听司马师承认,心里早已经绕了好几个弯,心道怪不得把她先送往这里。
“那你后来的打算是什么?”司马黛沉默半晌,忽然问道。
司马师含笑说道:“等。”
司马黛仔细瞧着司马师,想从他温润如玉的眼睛中看出点什么,只是除了看到司马师惨白的脸色外,别无其他。
司马师眼睛微眯,仿佛在掩盖什么,过了长久,只是重重的叹了一口气:“阿黛,可还记得你徽姐姐?”他的声音悠长弥远,带了无限的沉思与回忆。
“记得。”司马黛看着司马师长身而立,好像很冷的样子,不禁低问,“你没事吧?”
司马师摇摇头,又叹了一口气,他从未如此叹气过,仿佛把毕生的忧愁都融入了进去:“可知道我为什么不让你喝酒么?”
司马黛摇摇头,司马师浮起一丝微笑:“因为她是被我鸩死的。是我亲手毒死她的。”
司马黛忽然明白过来,司马师其实一直没有放下这件事,他只是太善于掩盖,把一切伤与无奈都掩盖在他温润的笑之中,好像什么都不介怀,其实他是在意的!他在意自己所做的一切,却不得不装做不介意的样子,因为他有他的大业,有他的野心。有些东西,有些人,不得不在另外一些事情面前,被放弃。
司马黛不知道自己是否也在他放弃的人之内,只是越发的悲凉起来,她看着司马师颓然的样子,微微有些惊诧,不知道为什么司马师如今会把这件事重新抖出来,亲自把自己的伤疤揭露给她看。
“阿黛,我唯一对不起的人就是她。”司马师幽幽的说道,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温润的表情。仿佛那就是他永远的表情。
司马黛不语,司马师也不再说话,只是头微微抬起,眼睛睁得大大的,直视太阳。
“大哥!你这样会瞎的!”司马黛不由自主的把他一拉,出声喊道,司马师缓缓转过头来看她。司马黛从未看过有人露出如此悲凉的近乎绝望的表情。犹如困兽斗一般。绝望的无以复加。
司马师摇摇头,方才的表情还未退去,只是如鹤唳一般,长长一笑。他的笑中透着亘古未有的无奈,挣扎,悔恨。如泣血一般,比哭更难受。
司马黛心里不由自主的一慌,拉住司马师:“大哥,你到底怎么了?不要吓我!”
司马师似乎惊醒过来,直直看着司马黛,却好像看不够:“阿黛,大哥已经瞎了。”
他的话似锤子狠狠击打在她的心里,敲成一片一片,司马黛半天回不过神来,她只是以为司马师眼神不好,不过看不甚清楚罢了。却没有想到,竟然……瞎了?
“什么前途霸业,谁会找一个瞎子做皇帝!”司马师的语气中包含了无奈感,他运筹帷幄,处心积虑长达十年,如今霸业在望,他自己却瞎了!
还有什么比看不见东西更难受!
司马黛看着司马师眼角泣血般鲜红的痣,微微心酸,低低的安慰道:“回洛阳便好了,那么多太医,自是能医治好的。”
司马师含笑的摇摇头。
“那你待在这里做什么?眼睛都瞎了还管这些做什么!”司马黛有些急得跳脚。
“当然是坐镇。”司马师已经恢复平静,他越发温柔的说道,“如果我此刻走了,下面属军必乱,淮南镇压不住。到时东吴来攻,司马氏危,大魏险,所以我不能走。”
司马黛仔细思量他的话,越发的急躁起来,司马师说的完全正确,如今这二十万大军完全听他一人调度,如果他一走,属军四散。到时司马氏无权在手,势必遭受灭族大祸。
“所以大哥在等司马昭对不对?”司马黛忽然出口问道,“等着他来接管你的位子?”
“也对,也不对。”司马师微笑的说道。
“到底什么意思?”司马黛急了,她早已经失去了耐心,如今司马师一副病怏怏的样子,越发弄的她恐慌至极。
“别急。”司马师出声安抚道,“今晚我们便去乐嘉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