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昭的地位几乎无可动摇,淮南平叛后,司马氏一族势力遍布天下,因此曹髦把大魏年号改为甘露司马昭一点也没有放在心上,依旧粘腻在司马黛身边,仿佛司马黛便是他的整个天下。
司马黛自从嫁给司马昭,便得了许多自由,她的禁足令也早已解除,无论去哪,司马昭都不会拦着,却依旧派人保护跟着。
天很蓝,也很暖,冬日的阳光舒舒坦坦的照着,光阴洗练,城外的秦庄如今已经成了一片废墟,方圆十里不闻人声,地上似乎还能闻见草根焦烂的味道,暖风一吹,四周的烟火味瞬间弥漫开来,在阳光下,光影交织。
司马黛挥退了跟从的人,沿着横倒在地上的焦黑木梁一步步往里走,往昔的梅花林小荷园早已经不见,只剩下荒凉清寂。
有一个人蹲在地上,摆弄着焦黑的石块,他依旧一身黑衣,却如同守丧般沉默无语,在光亮下,似乎有点无处遁形。
“你来了。”钟会依旧蹲在那里,然后抬头望了望远处,用手遮盖住眼帘,随后才转头看她。
司马黛伫立原地,瞧着钟会:“秦简被埋在什么地方?”
钟会忽然怪异一笑,指指地上。
司马黛有些哑然的吸气:“在这里?”
钟会点点头,语气听不出任何感情:“挫骨扬灰,也许你脚下就是他的胳膊。”
司马黛顿时觉得自己浑身都疼痛起来,抑制不住发抖:“司马昭干的?”
“你说呢?”钟会的语气里满含恼恨,却忽然笑起来,“他竟傻的亲自去做那件事,真真是活该。”
“你呢,他死了你为什么还活着?还帮着司马昭出谋划策!”司马黛满腔的怒火一下子被他勾起来,冷冷的说道。
“那么你呢?他死了为什么你也还活着?别忘了,他是为你死的!”钟会不冷不淡的用讥讽的语调说道。
司马黛一下子没有了言语,她低低的望着脚下的黑土,过了很久,才长长的一叹:“钟会啊……”
钟会被她的这声喊叫的有些恍神,慢慢从地上站起来:“我只是在恨自己没能救他……”他神情微远的望着她,似是还想说什么,却淡笑,“你回去吧。”
“你不是……”司马黛倒没有想到他千方百计让她来这里,却让她就这么回去。
“不需要了……”钟会淡然一笑,黑色的身影透着一股寂寥,“如今那件事只是我一个人的事,与你不相干。”
“你不需要我帮你么?”司马黛当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不禁出言问道。
钟会仔细的看了她一眼,大叹:“我钟会何须你来相帮!”说完转身离去。
司马黛黯然的站在那里,望着寻她而来的跟从,不由得浮起一丝苦笑,这辈子真的如此了么?
晚膳时分,司马黛从马车上下来,迎门的仆从一见她,立刻欢喜道:“夫人,您回来了?主公正等您呢。”
司马黛听着内庭似乎有喧闹声,侧身问道:“又有宴会?”
仆人笑着点点头:“正是,主公说还有您的故人,故叫小人候着您。”
司马黛没有再问,提步往前走,一路都是灯笼高照,分外明亮。
院子里一片嘈杂,司马黛抬眼望去,山涛,王戎俱在,还有一些她叫不上名字的人,纷纷据案而坐,她一出现,司马昭便早已经看到她,从首位上站起来走到司马黛跟前,牵起她的手:“夫人。”
他的这声叫唤早已经把全部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方才还吵闹的人群一下子安静下来,司马黛微微有些颤抖,她的视线越过司马昭,看到了人群中分外熟悉的身影。
她的眼眶微微有些热,阮籍,你可还好?
忽然手上被捏紧,她抬头看向司马昭,不管司马昭眼里如何的愠怒,只是低下头,柔声道:“我饿了。”
司马昭这才拉着她的手往首位走,人群又开始热闹起来,司马黛刚一坐下,忽然有人道:“阮嗣宗,纵使你才名在外,可是你这般败坏祖宗礼法,于理不合啊!”
司马黛循声望去,却是司隶校尉何曾,他的话音刚落,又有人点头附和:“守孝期间饮酒吃肉,果然是伤风败俗,大为不孝,该责罚。”
“该流放才对……”
声音此起彼伏,好像人人都在跟阮籍作对。
可是阮籍却不管不顾,任别人怎么说,依然从容饮酒吃肉,好像跟他一点也没有关系。
夜晚的风很静,细腻的到底有些凉薄,司马黛微微捏紧了手,微微浮起一丝笑容,手腕一翻,夹着菜的筷子移到司马昭碗里:“就你碗里肉多,我跟你换。”
她自然而然的把菜夹到司马昭碗里,然后从他碗里挑出一块肉,塞进自己嘴里,弯起眉眼笑道:“你不会介意吧?”
司马昭满心都是她的笑脸,顿时笑起来,眼神分外柔软,他看向何曾,语气倒是亲切:“何校尉,你坐下吧,如今嗣宗身体有恙,自是该如此的。”
“什么叫该如此,他那是胡闹。”何曾听了也不顾司马昭的脸色,微微有些气不过的说道。
“不要说了。”司马昭的脸色也一下子拉下来,他虽是对着何曾,眼睛却是看向阮籍。
但凡是明眼人,都可看出司马昭对阮籍的维护,其他人早已经噤声,何曾微微有些下不来台,只好坐下气呼呼的喝酒。
宴会依旧,月半隐。
司马黛轻轻呼了一口气,微微抬头间,却看到王戎对着她眨眼,司马黛一愣,回以一笑。王戎来这里她并不奇怪,如今的王戎年纪虽小,却已经被司马昭辟为掾属,而身边的山涛也早已经为司马昭所用,昔日竹林光景,不复存在。
司马黛低下头,她有时候想,当时所坚持的东西,日过境迁以后,渐渐的变了,是背弃还是换了条路,换个方式,重新来?
可是嵇康却固执的走在原来的路上,不依不挠,但凡他看不惯的,便嘲讽,但凡他看不上的,便疏离,不管别人的眼光,独自清冷,独自寂寞。
而他呢,他会如何?
“你在想什么?”司马昭温热的鼻息扑在司马黛脸上,低低的问道。
司马黛抬起头来,这才发现宴会已经散了,清冷的月光下,就她和司马昭两人。
原来聚散如此容易。
她微微摇头,看向司马昭眼睛深处,掩下方才的寂寥,笑道:“方才何曾的脸都绿了,换做是别人,怕是要扑过去揍一顿。”
司马昭光滑的脸上也浮起一抹笑容:“如果是昔日守城门的司马昭,他怕也会扑过来,只是如今不敢罢了。”
如果不是专权独握,他怕是也会受这样的气吧,那还谈什么把眼前的人护在怀里,不让任何人抢去呢?只有大权在握,他才能守着她,逼着她嫁给自己。
他权倾朝野,不就是为了能霸道的留她在身边,占为己有,才步步为营的么。
若说阮籍不顾礼法,那么最败坏祖宗礼法的人便是他,如果没有今天,何曾可是会跳着脚指责,那个杏花满头的少年伤风败俗呢。
“阿黛,你可知我为你处心积虑了一辈子?”司马昭低喃,看着司马黛明媚的脸,忍不住吻了上去。阿黛,你可知我当年如履薄冰的心情?可看见夜雨中暗守你的少年?
你可曾明白?
司马昭越吻越深,似乎把自己的灵魂也交付出去,不依不挠,不死不休。他把司马黛紧紧搂在怀里,深入骨髓。
情到深处,无可救药。
司马黛紧紧握着的手终于松开,任司马昭把她打横抱起,进入房内。
月正好,雾正浓,当年的当年,如今可曾回报?“天狗食日了,天狗食日了……”院子里忽然有人喊道,惊起满府喧哗。
司马黛打开房门,果然见天越来越黑,慢慢缩成一小团,抬眼望天,那一轮圆日正在慢慢缩小,如同被慢慢啃去。光影黯淡,犹如天地覆灭。
仆人乱作一团,纷纷奔走相告,司马黛估计这整个洛阳也是这样的情形,古语有云,日食者,臣侵君之象也……可这究竟是好是坏?
“小馒头,小馒头……”天地都是漆黑的那一瞬间,司马黛却听闻这样透着无数绝望凄声的呼唤,司马黛浑身一震:“老爷?”
可是却是什么也没有,到处是空茫的漆黑,只剩下她的余音在空中荡漾。
天慢慢又亮了起来,渐渐的,日光越甚,最后太阳又出来了。
一切都恍如没有发生过。
一个仆人经过,司马黛忙拉住问道:“可看见将军?”
仆人摇摇头:“还未曾回。”
司马黛任他去了,思索一番,唤了人往街上走去。
果然街上都在谈论此事,虽然口径不一,但是却都猜测这大魏怕是要改朝换代了。司马黛悠游着往前走,一辆马车迎面而来,随后渐渐停下,司马昭掀开帘子,看到她似乎分外的惊讶:“你怎么出来了?”
“这天狗食日……”司马黛微微闪神,耳朵里却是浮现着那一声声叫唤。
“上来。”司马昭把手递给她,拉了她上了马车。
随后马车绝尘而去。
一个人渐渐的从暗处走出来,望着空荡荡的大街,一言不发。
“放下吧。”裴秀站在阮籍旁边,努力舒了舒气,“何必再守着她。”
“你不懂……”阮籍凤眼微敛,眼里已经没有了光华。
“我怎么不懂,这仕途本不是你所愿,投到他门下,不过是为了离她近一点,可是你终日饮酒,不过是强抒郁气,这终究不是长远之计。”裴秀一口气说完,又似有未尽,“如今天狗食日,司马昭夺这君位势在必然,你难道真能继续忍下去?”
阮籍沉默不语,裴秀转身便走:“江山易主,这里终究不是你的地方,离去吧。”
终究到了不得不离开你的时候了吗,小馒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