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宝钗:不是人间富贵花,化作白雪纷纷下
她的花签是牡丹,当之无愧的花中之王,可偏偏又不是那朵“人间富贵花”。她是世人眼中雍容端庄的牡丹,也是我眼中的一片晶莹冰冷的雪花。
“丰年好大雪”
她出场之时,她的家族就与四大家族中另外三家一样,正在走向不可遏制的衰退。她最美好的时光早在她出场之前消逝了,听她与黛玉、岫烟的自述:“你道我是谁?我也是个淘气的。从小七八岁上也够个人缠的。我们家也算是个读书人家,祖父手里也爱藏书……诸如这些《西厢》、《琵琶》以及'元人百种’无所不有……”“这些妆饰原出于大官富贵之家的小姐……然七八年之先,我也是这样来的,如今一时比不得一时了……”
她那“丰年好大雪”的赫赫扬扬的家世,恰似消融的雪,使她警醒而忧虑。
“山中高士晶莹雪”
她戴着一把金锁。那珠宝晶莹、黄金灿烂的璎珞被她说成“沉甸甸的有什么趣儿。”她唯独戴上了元妃赏下来的那串红麝香珠,映着雪白的酥臂,惊艳了宝玉。可我也不明白,她肯戴上这个,是她的确有几分喜欢,还是谢恩的意思,特意为了给长辈看呢?
她与众女子是那样不同。她身上确乎有“山中高士”的晶莹。
“先时”的宝姐姐严妆富丽,玲珑活泼,在她书香门第、首富之家的熏陶下,她浸染了温润如玉的光彩。可是命运的急剧转折使得她不得不成长,成熟:父亲早逝,哥哥不成器,她不得不担负起替母分忧,照管家事的责任。
“自父亲死后,见哥哥不能体贴母怀,她便不以书字为事,只留意针黹家计等事好为母亲分忧解难。”薛姨妈曾经深情地抚摸着女儿,对黛玉说:“你这姐姐,就和凤哥儿在老太太跟前一样。有了正经事,就和她商量;没了事,幸亏她开开我的心。我见她这样,有多少愁不散的?”原来,宝姐姐在黛玉感时伤怀,宝玉对月长吁的岁月里,已经收敛了她的闲情逸致,专心侍母了。
宝钗不是审美无力,却是真正不尚奢华。即使是置身琉璃世界之中,面对白雪红梅的妖娆,众姊妹都是一色大红猩猩毡与羽毛缎斗篷争奇斗艳,她也只穿了一件莲青斗纹锦上添花洋线番丝的鹤氅。
那一回,除了贫女岫烟无御寒之衣,只有李纨穿的是青色褂子——她是孀妇。如此盛大的集会中,她竟如此清淡,更不用说平日里的低调朴素。宝玉探病那回,她“一色半新不旧”的穿戴:“蜜合色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葱黄绫棉裙”,怪不得那十二支新鲜样式的宫花,薛姨妈全部送了贾府的姑娘奶奶——这些,宝钗从来不爱。
“雪洞一般”
她客居贾府,搬进大观园的时候,住的是蘅芜苑。这是一处阔大清雅的居所。如果说宝玉的怡红院是刘姥姥走不出去的仙境迷宫,黛玉的潇湘馆像上等书房,探春的秋爽斋华丽贵气,那么宝钗的蘅芜苑,正是如贾母所见,“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
那青纱帐幔,朴素衾褥,土定瓶里的菊花,简直惊住了贾母。老祖宗直呼使不得,要亲自给宝钗收拾屋子,添置摆设。我一度疑惑:宝钗这样做是否有点矫枉过正呢?她就克己内敛到如此地步?莫非是家道中落让她产生了强烈的忧患意识?还是,宝钗本生在泼天富贵之家,见惯了富贵,花粉,红妆,服饰,陈设,这些“俗物”都不在她的眼里?
然,在我浅薄的认知里,年轻女子对美的追求是本能。黛玉珍藏的晶莹剔透的玻璃绣球灯,探春钟爱的“朴而不俗,直而不拙”的小玩意儿,莺儿亲手采就鲜花嫩柳编成的花篮,湘云的别出心裁的奇装异服……都是生命绽放的青春气息,可在宝钗身上,却看不见有什么心爱之物。
可我同时 也看到她作为雪花的冰冷。
她吃的冷香丸,以“花儿朵儿雪儿”入药,埋在梨花树下,用以压制她胎里带来的“热毒”。与堂妹薛宝琴的“年轻心热”不同,宝钗的“热”却是要强压下去的。一对玉色大蝴蝶引的她追逐的雅兴,一路循着蝴蝶蹁跹追赶到滴翠亭,那“香汗淋漓,娇喘细细”的画面惊艳到了我。这是整部《红楼梦》里属于宝钗的唯一一次酣畅淋漓,挥洒着青春浪漫的气息。
只可惜,那蝴蝶还没飞远,宝钗就听到滴翠亭里小红正与坠儿说私房话儿,随即两个丫头便开了门窗,见到宝钗。此情此境,宝钗用一声“颦儿”巧妙脱身,“金蝉脱壳”之计来得轻松自然 。仿佛一朵花开得正好,突然便迅速萎谢,没有过渡,没有缓冲,有的只是一片冰冷荒寒。
看着那个一路逐蝶的明媚少女“说谎”,看她“一面说一面走”,“心中又好笑”,我心中的失望也蔓延开来。“嫁祸”之说太严重,但是宝姐姐此举也确实不光明磊落,有损人利己之嫌。那扑蝶的热情转瞬变成了霜雪般的冰冷。
滴翠亭事件到底是件小事,一个小丫头的怀春心思不会被宝姐姐放在心上,一时间遮掩过去便罢。那些在她身边上演人间悲剧、生死离散,她也淡然处之。
金钏受屈跳井后,王夫人一个人暗地里自责落泪。宝钗却劝说,一个丫鬟,哪有这样大气性之理,若果然是自尽,也是个糊涂人。这冷面冷心,暖了愧悔的王夫人,却冷了多少良知。若宝玉听得这番说辞,又将如何齿寒?尤三姐因遭遇悔婚自刎,柳湘莲因此出家,薛蟠痛哭不已,薛姨妈亦伤感。唯独宝钗不以为意,反催薛蟠发送货物,请伙计们吃饭是“要紧事”。
清代学者陈其泰因此说:“宝钗真是无情之尤,于此可见一斑。”
当代诗人顾城说,“她知道生活毫无意义,所以不会执留,也不会为失败而伤心;但是她又知道这就是全部的意义,所以做一点女红,或安慰母亲,照顾别人。她知道空无,却不会像宝玉一样移情于空无,因为她生性平和,空到了无情可移。她永远不会出家,死,或成为神秘主义者,那都是自怜自艾之人的道路。她会生活下去,成为生活本身。”
无情是冷,空无是冷,宝钗的冷,终于也冷到了她自己。
“金簪雪里埋”
她肌骨莹润,仿佛“雪堆出来的”,她雪白的膀子令宝玉心旌摇荡,她的判词是“金簪雪里埋” ……有很多次,我想将掬这枚冰花入手,看她会不会融化。
雪花最终会融化,不能持久。“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是宝玉的终身误,更是宝钗的终身误。她“赢得”了婚姻,却输掉了整个人生。她“金簪雪里埋”的命运被写定在太虚幻境中,定格在宝玉撒手悬崖之后。
她本是牡丹花一般的女子,她符合家族时代对一个大家闺秀的所有期待与赞美,可是偏偏她却无法安然做一朵人间富贵花,她偏偏最终也被雨打风吹去,成为随风飘散的雪花。
一朝春尽红颜老的,不仅仅是人面桃花的黛玉,还有“任是无情也动人”的宝钗。我的老师王家惠先生说过,《红楼梦》的悲剧就是文化的悲剧。宝钗的悲剧是否也可以被视作文化的悲剧呢?我的眼前交叠着雪中的牡丹花的影像,它们渐渐重合。
作者:杜若,本文为少读红楼原创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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