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外篇《胠箧》原文、注释、白话翻译和赏析

庄子外篇《胠箧》原文、注释、白话翻译和赏析

本篇的主旨，一方面竭力抨击圣人的“仁义”，一方面倡导抛弃一切文化和智慧。宣扬了庄子的“绝圣弃知”和返归原始的政治主张。表达了对原始社会的缅怀追慕之情。

本篇根据讲述的内容分成三个部分，分别予以注释、白话翻译和赏析。

一

【原文】

将为胠箧、探囊、发匮之盗而为守备①，则必摄缄縢、固扃鐍②；此世俗之所谓知也。然而巨盗至，则负匮、揭箧、担囊而趋③；唯恐缄縢、扃鐍之不固也。然则曏之所谓知者④，不乃为大盗积者也？故尝试论之，世俗之所谓知者，有不为大盗积者乎⑤？所谓圣者，有不为大盗守者乎？

何以知其然邪？昔者齐国，邻邑相望，鸡狗之音相闻，罔罟之所布，耒耨之所刺⑥，方二千余里。阖四竟之内⑦，所以立宗庙社稷⑧，治邑屋州闾乡曲者，曷尝不法圣人哉⑨？然而田成子一旦杀齐君而盗其国⑩，所盗者岂独其国邪？并与其圣知之法而盗之。故田成子有乎盗贼之名，而身处尧舜之安，小国不敢非(11)，大国不敢诛(12)，十二世有齐国(13)。则是不乃窃齐国并与其圣知之法，以守其盗贼之身乎？尝试论之，世俗之所谓至知者，有不为大盗积者乎？

何以知其然邪？昔者龙逢斩(14)，比干剖(15)，苌弘胣(16)，子胥靡(17)。故四子之贤而身不免乎戮。故跖之徒问于跖曰：“盗亦有道乎(18)？”跖曰：“何适而无有道邪？”夫妄意室中之藏(19)，圣也；入先，勇也；出后，义也；知可否，知也；分均，仁也。五者不备而能成大盗者，天下未之有也。”由是观之，善人不得圣人之道不立，跖不得圣人之道不行；天下之善不少，而不善人多，则圣人之利天下也少，而害天下也多(20)。故曰：唇竭而齿寒(21)，鲁酒薄而邯郸围(22)，圣人生而大道起。掊击圣人(23)，纵舍盗贼(24)，而天下始治矣！

【注释】

①胠ｑū：从旁打开。箧qiè：箱子一类的盛物器具。“胠箧”的意思是打开箱子。

发：打开。匮ｇｕì：同“櫃”，今简化为“柜”。句中两个“为”字前一读去声，讲作“为了”；后一读平声，是“做”的意思。

②摄：本义:牵曳。此指收紧。缄縢jiāｎténg：绳索。

扃jiōng：本义:门闩。鐍jué：琐钥。 ③揭：扛。

④“曏（乡）：通作“向”，此指从前，原先。。

⑤尝：曾经。试：本义:用；引申为试探;刺探。试论：意为：探讨。

⑥罔罟ｇǔ：渔猎时所用的罗网。耒ｌěｉ：犂。耨ｎòｕ：锄。刺：插入。耒耨之所刺:指用犂锄进行耕作。

⑦竟：假借为“境”,国境

⑧宗庙：国君祭祀祖先的地方。社稷：本指土神和谷神，这里指祭祀土神和谷神的地方。

⑨邑、屋、州、闾、乡、曲：古代不同行政区划的名称。旧注：“六尺为步、步百为亩、亩百为夫，夫三为屋，屋三为井，井四为邑”；“五家为比，五比为闾，五闾为族，五族为党，五党为州，五州为乡”。“曲”则指“乡”之一隅。曷：加强反问语气,相当于“岂”,“难道”。

⑩田成子：即田常，本为陈国人，故又称陈恒，其先祖田完从陈国来到齐国，成了齐国的大夫，改为田氏。田常于鲁哀公十四年杀了齐简公，齐国大权落入田氏之手。

盗：本义是过河越界，劫物掠货。后来扩大引申为行窃，偷窃。此指用不正当的手段谋取。

(11)非：责怪;非难;反对。　(12)诛：讨伐。

(13)“十二世有齐国”：指田成子之后世世代代统治齐国。

(14)龙逢：中国历史上第一位名相，因为进谏忠言而被夏桀杀害。

(15)比干：殷纣王的庶出叔叔，因力谏纣王，被纣王剖心。

(16)苌弘：周朝时期蜀地资州人。学识渊博是忠君报国的典范。后被周人杀死。传说死后三年，其心化为红玉，其血化为碧玉，故有“苌弘化碧”、“碧血丹心”之说，以喻忠诚正义。胣ｃｈǐ：剖开肚腹掏出肠子。

(17)子胥：即伍员，吴王夫差时被杀害。子胥死后被抛尸江中而腐烂。靡：同“糜”，腐烂。

(18)道：这里指规矩、准绳。　(19)妄意：猜想。

(20)则：表示顺承关系，可译为“就是因为”。

(21)竭：本义：举重、负重。引申：用力到达极限、尽。

(22)这一句历来有两种说法，一是指楚宣王大会诸侯，而鲁恭王到得晚，所献的酒味道又淡薄，楚王怒。鲁王自恃是周公的后代，不告而别。楚王于是带兵攻打鲁国。魏国一直想攻打赵国，担心楚国发兵救赵，楚国和鲁国交兵，魏国于是趁机兵围赵国都城邯郸。一是指楚王大会诸侯，赵与鲁均献酒，鲁酒味薄而赵酒味浓。楚王之酒吏向赵国索酒而赵不给，酒吏怀恨易换赵、鲁之酒，于是楚王以赵酒薄的缘故兵围邯郸。这句是借历史故事来说明，事有关联，常常出于预料。

(23)掊（ｐǒｕ）：通“踣”。仆倒。

(24)纵：放宽。舍（ｓｈě）：放弃，

【译文】

为了对付小偷撬箱子、掏口袋、开柜子而做好防备，必定要用绳束紧、加固插闩和锁钥，这是世俗所说的聪明作法。然而大盗来了，就背着柜子、扛着箱子、挑着口袋跑了，还恐怕绳结、插闩与锁钥不够牢固哩。既然这样，那么原先所谓的聪明作法，不就是给大盗作好了积聚和储备吗？所以我曾说过，世俗认为的聪明人，有不替大盗积聚财物的吗？所谓的圣人，有不替不盗守卫财物的吗？

怎么知道是这样的呢？从前的齐国，邻村相望，鸡狗之声相互听到，用网捕鱼的水面，犁锄所耕作的土地，方圆两千多里。整个国境之内，所以设立宗庙、社稷，建置邑、屋、州、闾、乡、里各级行政机构进行治理，难道不是在效法圣人的作法！然而田成子一旦杀了齐国的国君窃取了整个齐国，他所窃取的难道仅仅是齐国的国家吗？连同圣人的法规与制度也一块儿窃取了。所以田成子虽然有盗贼的名声，却仍处于尧舜那样安稳的地位。小的国家不敢反对他，大的国家不敢讨伐他，世世代代窃据齐国。这不就是盗窃了齐国并连同那里圣人的法规和制度，从而用来守卫他盗贼之身吗？我曾说过，世俗认为　的聪明人，有不替大盗积聚财物的吗？所谓的圣人，有不替大盗防守财物的吗？

怎么知道是这样的呢？从前龙逢被斩首，比干被剖心，苌弘被刳肠，子胥被抛尸江中任其腐烂。象上面四个人那样的贤能之士，仍不能免于遭到杀戮。因此盗跖的门徒向盗跖问道：“做强盗也有规矩和准绳吗？”盗跖回答说：“什么地方没有规矩和准绳呢？猜到屋里藏着什么财物是圣明；率先进到屋里是勇敢；最后退出屋子是义气；能知道是否采取行动是智慧；分配公平，这就是仁爱。这五样不能具备而能成为大盗的人，天下是没有的。”从这一点来看，善人不懂圣人之道便不能立业，强盗不懂圣人之道便不能行动；天下的善人少，而不善的人多，就是因为圣人给天下带来好处少，而给天下带来祸患多。所以说：嘴唇没有了牙齿就会受寒；鲁侯奉献的酒味道淡薄致使赵国都城邯郸遭到围困；圣人出现了因此大盗也就兴起了。打倒圣人，释放盗贼，天下才能太平无事。

【赏析】

第一部分，通过讨论各种防盗的手段最终却被盗贼所利用，一是说明任何事物都是相对的，有利就有弊。二是说明任何事物都有自己的运行规律。事物不同其道也不同。圣人有圣人的道，盗贼也有盗贼道。文中将盗贼的出现归罪于圣人，并提出“掊击圣人，纵舍盗贼，而天下始治”主张。由此对儒家思想进行了抨击。这种社会观和政治观显然是错误的。社会在发展，人类在进步。无论是好的事物还是不好的事物都在发展进步之中，绝不能因为坏的事物出现就怪罪于社会的发展和人类的进步。

二

【原文】

夫川竭而谷虚①，丘夷而渊实②。圣人已死，则大盗不起，天下平而无故矣③。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虽重圣人而治天下④，则是重利盗跖也⑤。为之斗斛以量之⑥，则并与斗斛而窃之；为之权衡以称之⑦，则并与权衡而窃之；为之符玺以信之⑧，则并与符玺而窃之；为之仁义以矫之⑨，则并与仁义而窃之。何以知其然邪？彼窃鉤者诛⑩，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则是非窃仁义圣知邪？故逐于大盗、揭诸侯、窃仁义并斗斛权衡符玺之利者(11)，虽有轩冕之赏弗能劝(12)，斧钺之威弗能禁(13)。此重利盗跖而使不可禁者，是乃圣人之过也。

故曰：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14)。彼圣人者，天下之利器也，非所以明天下也(15)。故绝圣弃知，大盗乃止；擿玉毁珠(16)，小盗不起；焚符破玺，而民朴鄙(17)；掊斗折衡(18)，而民不争；殚残天下之圣法，而民始可与论议(19)。擢乱六律(20)，铄绝竽瑟(21)，塞瞽旷之耳(22)，而天下始人含其聪矣(23)；灭文章，散五采(24)，胶离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25)。毁绝鉤绳而弃规矩，攦工倕之指(26)，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

故曰：大巧若拙。削曾史之行(27)，钳杨墨之口，攘弃仁义，而天下之德始玄同矣(28)。彼人含其明，则天下不铄矣；人含其聪，则天下不累矣(29)；人含其知，则天下不惑矣；人含其德，则天下不僻矣。彼曾、史、杨、墨、师旷、工倕、离朱、皆外立其德(30)，而以爚乱天下者也(31)，法之所无用也(32)。

【注释】

①竭：干涸。虚：本义为大山丘。即“墟”的本字。引伸为空虚、空。②夷：本义为讨平、平定。引申为除去、诛灭、平坦等义。

③故：事故，变故。④重zhòng：尊重、推崇。

⑤重：厚、大。重利盗跖：更有利于盗跖。

⑥斗斛ｈú：古代的两种量器，十斗为一斛。本句，前一个“之”字，指代天下之人，后指代斗斛所量之物。

⑦权：秤坨。衡：秤杆。权衡：指衡器。

⑧“符”也称符节，是我国古代传达命令的凭证及身份证明。“玺”就是印。符玺ｘǐ：古代用作凭证的信物。信：取信。⑨矫：纠正。

⑩鉤：本义：衣带上的钩。这里泛指小而不值钱的东西。

(11)逐：竞逐，追随。揭：举；“揭诸侯”即高居于诸侯之位。

(12)轩：古代大夫以上的人所乘坐的车子。冕：古代大夫或诸侯所戴的礼帽。轩冕：代指高官厚禄。劝：欢；喜乐。

(13)钺ｙｕè：大斧。这里代指行刑。　(14)示：教导。

(15)明：本义:清晰明亮，引申：强盛, 旺盛。(16)擿ｚｈì：掷。

(17)朴：敦厚朴实。鄙：固陋无知。(18)掊ｐǒｕ：破，打碎。

(19)殚ｄāｎ：尽；竭尽。残：毁坏。与：交往;交好

(20)擢ｚｈｕó：拔。

(21)铄ｓｈｕò：本义为熔化。指销毁。竽瑟：这里泛指乐器。

(22)瞽：本义：瞎眼。瞽旷：即师旷。春秋时著名乐师、道家。他生而无目，故自称盲臣、瞑臣。为晋大夫，亦称晋野，博学多才，尤精音乐，善弹琴，辨音力极强。以“师旷之聪”闻名于后世。

(23)含：东西放在嘴里， 不咽下也不吐出。引申： 怀着不露；隐藏在内；容纳。

(24)文章：文彩，花纹。五采：即五色。

(25)明：眼力好；眼光正确；对事物现象看得清；如耳聪目明。

(26)攦ｌì：折断。工倕chuí：能工巧匠。

(27)曾：指曾参。倡导以“孝恕忠信”为核心的儒家思想。

史：指史鱼， 春秋时卫国大夫。字子鱼，也称史鳅。卫国有位贤人蘧伯玉，为人正直且德才兼备，但卫灵公却不肯重用他；另有一位叫弥子瑕的，作风不正派，卫灵公反而委以重任。史鱼屡次进谏，卫灵公始终不采纳。史鱼临死前嘱家人不要“治丧正室”，将尸体移放在窗下，以劝戒卫灵公进贤去佞。史鱼去世后，卫灵公前来吊丧时，见到史鱼的尸体，竟然被放置在窗下，如此轻慢不敬，因而责问史鱼的儿子。史鱼的儿子于是将史鱼生前的遗命告诉了卫灵公。卫灵公听后很惊愕，脸色都变了，回去后，便重用了蘧伯玉，并辞退了弥子瑕，史称“尸谏”。

(28)攘：推开，排除。玄：黑，幽暗；“玄同”即谓冥默中与道混同为一。

(29)累：忧患。(30)外立：在外表上树立，即对人炫耀之意。

(31)爚ｙｕè：炫耀。“爚乱”就是迷乱的意思。

(32)法：这里指圣智之法，或指“大道”。

【译文】

山水干涸了，山谷显得空旷；山丘平坦深潭显得充实。圣人死了，那么大盗就不再兴起，天下也就太平了。圣人不死，大盗也就不会中止。虽推崇圣人治理天下，反而更有利于盗跖。给天下人制定斗、斛来计量物品的多少，却连斗斛也盗窃走了；给天下人制定衡器来计量物品的轻重，却连衡器盗窃走了；给天下人制定符、玺来取信于人，却连符、玺一道盗窃走了；给天下人制定仁义来规范人们的道德和行为，反而连仁义也盗窃走了。

怎么知道是这样的呢？那些偷窃腰带环钩之类小东西的人受到刑戮和杀害，而窃取了整个国家的人反而成为诸侯；诸侯之门也就有了仁义。这不就是盗窃了仁义和圣智吗？所以，那些追随大盗、窃居诸侯之位、窃取仁义以及斗斛、衡器、符玺的人，虽有高官厚禄的赏赐还不满足，即使有行刑杀戮的威严不能禁止。这些大大有利于盗跖而不能使他们禁止的情况，都是圣人的过错。

因此说，鱼儿不能脱离深潭，治国的利器不能教导人。那些所谓的圣人，是治理天下的利器，是不可以用来强盛天下的。所以，断绝圣人摒弃智慧，大盗才能中止；扔掉玉器砸烂珠宝，小的盗贼就不会兴起；焚烧符记毁掉玺印，百姓就纯朴了；打碎斗斛折断衡器，百姓就不会争利；尽毁天下的圣人之法，百姓才可以交往议论。搅乱六律，销毁乐器，堵住师旷的耳朵，天下人才不显露自己的聪明；消除纹饰，离散五彩，粘住离朱的眼睛，天下人才能对事物现象看得清；毁掉钩绳，抛弃圆规和角尺，弄断能工巧匠的手指，天下人才能有他们的智巧。

因此说：“最大的智巧好像是笨拙。”削除曾参、史的忠孝行为，钳住杨朱、墨翟善辩的嘴巴，摒弃仁义，天下人的德行方能冥默中与道混同为一。人人都对事物现象看得清，那么天下就不会迷乱；人不显露自己的聪明，天下就不会出现忧患；人人都保有智巧，那么天下就不致迷惑；人人都保有原本的德性，那么天下就不致邪恶。曾参、史、杨朱、墨翟、师旷、工倕和离朱，都是外露并炫耀自己的德行，而且用来迷乱天下之人。这就是圣治之法没有用处的原因。

【赏析】

第二部分是第一部分的继续，是对儒家思想进行了抨击，并且明确提出“绝圣弃知”的政治主张。

庄子在这里，在对儒家思想进行抨击同时，也揭露了当时社会存在黑暗一面。就如文中指出的“彼窃鉤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则是非窃仁义圣知邪？故逐于大盗、揭诸侯、窃仁义并斗斛权衡符玺之利者，虽有轩冕之赏弗能劝，斧钺之威弗能禁”。实际儒家倡导仁义和大盗的出现是生产力的发展、社会经济的发展、私有制和阶级的产生过程中出现的必然现象。因为，随着生产力的发展、社会经济的发展、私有制和阶级的产生的同时，社会文明也在进步，需要新的社会规范来解决社会资源有限与人的欲求无限之间的矛盾，解决社会冲突，分配社会资源，维持社会秩序等，不仅需要法而且需要道德来规范人们的行为。就如老子道家的出现是一种历史的必然一样，何况儒家、墨家等各学派的出现呢？所以，庄子所认为的“绝圣弃知，大盗乃止”的观点是不可取的。

三

【原文】

子独不知至德之世乎？昔者容成氏、大庭氏、伯皇氏、中央氏、栗陆氏、骊畜氏、轩辕氏、赫胥氏、尊卢氏、祝融氏、伏牺氏、神农氏①，当是时也，民结绳而用之②，甘其食，美其服，乐其俗，安其居，邻国相望，鸡狗之音相闻，民至老死而不相往来。若此之时，则至治已。今遂至使民延颈举踵③，曰：“某所有贤者，”赢粮而趣之④，则内弃其亲，而外弃其主之事；足迹接乎诸侯之境，车轨结乎千里之外⑤，则是上好知之过也⑥。上诚好知而无道，则天下大乱矣！

何以知其然邪？夫弓、弩、毕、弋、机变之知多⑦，则鸟乱于上矣；鉤饵、罔罟、罾笱之知多⑧，则鱼乱于水矣；削格、罗落、罝罘之知多⑨，则兽乱于泽矣；知诈渐毒、颉滑坚白、解垢同异之变多⑩，则俗惑于辩矣。故天下每每大乱(11)，罪在于好知。故天下皆知求其所不知，而莫知求其所已知者；皆知非其所不善，而莫知非其所已善者，是以大乱。故上悖日月之明(12)，下烁山川之精(13)，中堕四时之施(14)，惴耎之虫(15)，肖翘之物(16)，莫不失其性。甚矣，夫好知之乱天下也！自三代以下者是已，舍夫种种之民(17)，而悦夫役役之佞(18)，释夫恬淡无为(19)，而悦夫啍啍之意(20)，啍啍已乱天下矣！

【注释】

①容成氏、大庭氏、伯皇氏、中央氏、栗陆氏、骊畜氏、轩辕氏、赫胥氏、尊卢氏、祝融氏、伏牺氏、神农氏：传说中的古代帝王或部落首领，但多数不见于经传。

②结绳而用之：指文字产生之前的结绳记事。

③遂：竟。延颈：伸长脖颈。举踵：踮起脚跟。

④赢：担。趣：通“趋”。趋向;奔向。⑤结：往来交错。

⑥上：这里指国君，泛指统治者。

⑦弩ｎǔ：来射箭的一种器具。毕：打猎用的有长柄的网。

弋yì：系有绳的箭。机变：即捕鸟兽的机关。

⑧罾zēng：用竿子支撑形如伞状的鱼网。笱gǒu：捕鱼用的竹笼。

⑨削：竹桩。格：木桩。“削”、“格”都是指支撑兽网的桩子。罗落：用来关野兽的网状或篱笆。罝罘ｊūｆú：捕兽的网。

⑩知诈：巧诈、狡诈。　渐毒：欺诈。知诈渐毒：狡诈欺骗。

颉xié滑：指错乱，混淆。解诟：诡诈之辞。同异：战国名家的诡辩论题之一。他们认为事物的同与异是相对的，因而也就没有同异之别。变：指变化多端。

(11)每每：即昏昏的意思。　(12)悖：违反,违背、遮掩。

(13)烁：通作“铄”，销解之意。

(14)堕huī：通作“隳”，毁坏的意思。施：施行。

(15)惴耎:虫蠕动貌，这里泛指蠕动的小虫。惴 zhuì忧愁、恐惧:

耎ruǎn：软弱。

(16)肖：物体末端。翘：一头儿向上仰起。肖翘：泛脂飞在空中的小虫、小鸟。

(17)种种：淳朴。(18)役役：狡黠xiá的样子。佞：巧言谄媚。

(19)释：放置，废弃。(20)啍啍ｔūｎ：喋喋不休，不停地说。

【译文】

你难道不知道盛德的时代吗？从前有容成氏、大庭氏、伯皇氏、中央氏、栗陆氏、骊畜氏、轩辕氏、赫胥氏、尊卢氏、祝融氏、伏牺氏、神农氏，在那个时代，人们用结绳的办法记事，认为自己的饭菜是美味，穿的衣衫很美，风俗使人欢乐，居所使人安适，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互听到，相互没有任何来往。像这样的时代，就是太平治世了。当今竟然达到使百姓伸长脖颈踮起脚跟说，“某个地方有贤人”，担着粮投奔而去。家里丢下自己的双亲，外边抛开自己主管的事业，足迹遍于诸侯之国，车轮印迹连到千里之外，而这就是统治者追求圣智的过错。

统治者喜好圣智而不遵从大道，那么天下必定会大乱啊！怎么知道是这样的呢？用来捕鸟的弓弩、鸟网、弋箭、机关的工具智巧多了，那么鸟儿就会在空中乱飞；用来捕鱼的钩饵、鱼网、鱼笼的工具智巧多了，那么鱼儿就会在水里乱游；用来捕兽的木栅、兽栏、兽网的器具智巧多了，那么野兽就会在草泽里乱窜；狡诈欺骗、混淆坚白或同异的诡辩之辞变化多端，那么世俗的人就会被诡辩所迷惑。所以天下昏昏大乱，罪过就在于喜好圣智。

所以天下人都只知道追求他所不知道的，却不知道追求他已经知道的；都知道反对他们认为不好的，却不知道反对他们已经喜欢的，因此天下大乱了。所以对上面遮掩了日月的光辉，下面销毁了山川的精华，中间损毁了四时的施行。地上蠕动的小虫，空中飞的虫鸟，没有不丧失本性的。太过分了，喜好圣智竟搅乱了天下！自夏、商、周三代以来都是这样。抛弃众多淳朴的百姓，而喜好狡黠谄佞的小人；废弃恬淡无为的风尚，喜好碟碟不休的说教。碟碟不休的说教已经搅乱了天下啊！

【赏析】第三部分，主要讲述了庄子认为的，自神农氏以前的上古时代是“至德之世”，自夏、商、周三代以来是圣智搅乱了天下，这一社会观，并通过两个时代的对比，表达了对原始社会的缅怀追慕之情。同时，以此以作为他提出的“绝圣弃智”政治主张的依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