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七古《送顾八分文学适洪吉州》读记

杜甫七古《送顾八分文学适洪吉州》读记

（小河西）

送顾八分文学适洪吉州

中郎石经后，八分盖憔悴。顾侯运炉锤，笔力破余地。

昔在开元中，韩蔡同赑屃。玄宗妙其书，是以数子至。

御札早流传，揄扬非造次。三人并入直，恩泽各不二。

顾于韩蔡内，辨眼工小字。分日示诸王，钩深法更秘。

文学与我游，萧疏外声利。追随二十载，浩荡长安醉。

高歌卿相宅，文翰飞省寺。视我扬马间，白首不相弃。

骅骝入穷巷，必脱黄金辔。一论朋友难，迟暮敢失坠。

古来事反覆，相见横涕泗。向者玉珂人，谁是青云器？

才尽伤形体，病渴污官位。故旧独依然，时危话颠踬。

我甘多病老，子负忧世志。胡为困衣食，颜色少称遂？

远作辛苦行，顺从众多意。舟楫无根蒂，蛟鼍好为祟。

况兼水贼繁，特戒风飙驶。崩腾戎马际，往往杀长吏。

子干东诸侯，劝勉防纵恣。邦以民为本，鱼饥费香饵。

请哀疮痍深，告诉皇华使。使臣精所择，进德知历试。

恻隐诛求情，固应贤愚异。列士恶苟得，俊杰思自致。

赠子猛虎行，出郊载酸鼻。

这首诗作于大历三年（768）冬，时杜甫居江陵府公安县。顾八分文学：书法家顾诫奢。详见前篇。洪吉州：洪州和吉州。《元和郡县图志》卷28江西观察使：“洪州，豫章。中都督府。…今为江南西道观察使理所。…吉州，庐陵。上。”顾诫奢从江陵赴江西洪州和吉州，杜甫以此诗送别。

中郎石经后，八分盖憔悴。顾侯运炉锤，笔力破余地。

昔在开元中，韩蔡同赑屃。玄宗妙其书，是以数子至。

御札早流传，揄扬非造次。三人并入直，恩泽各不二。

顾于韩蔡内，辨眼工小字。分日示诸王，钩深法更秘。

石经：刻石经典。中郎石经：汉灵帝熹平四年(175)，蔡邕用隶书写成的“熹平石经”。《后汉书-蔡邕传》：“邕以经籍去圣久远，文字多谬，俗儒穿凿，疑误后学。熹平四年，乃与五官中郎将堂溪典等奏求正定六经文字。灵帝许之。邕乃自书丹于碑，使工镌刻立于太学门外。于是后儒晚学，咸取正焉。及碑始立，其观视及摹写者，车乘日千余两，填塞街陌。”（蔡邕有“左中郎将”头衔。《三国志-魏志-王粲传》：“粲徙长安，左中郎将蔡邕见而奇之。”）

憔悴：凋零；衰败。《易林-需之否》（汉-焦赣）：“毛羽憔悴，志如死灰。”《咏怀》（魏-阮籍）：“繁华有憔悴，堂上生荆杞。”

炉锤：锤炼。《庄子-大宗师》：“皆在炉锤之间耳。”

余地：《庄子-养生主》：“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

韩蔡：韩择木和蔡有邻，皆唐书法家。详参《杜甫七古<李潮八分小篆歌>读记》。

赑屃（bì-xì）：壮猛有力貌。《西京赋》（汉-张衡）：“巨灵赑屃，高掌远蹠（zhí）。”薛综注：“赑屃，作力之貌也。”

揄（yú）扬：挥扬；宣扬；赞扬。《两都赋序》（汉-班固）：“雍容揄扬，著于后嗣。”《河清颂》（南朝宋-鲍照）：“坐朝陪宴之臣，怀揄扬于内。”《赠别杨员外巨源》（唐-元稹）：“揄扬陶令缘求酒，结托萧娘只在诗。”

御札揄扬：玄宗或曾有赞扬三位书法家的御札。【参阅：《大唐新语》卷8：“玄宗朝，张说为丽正殿学士，尝献诗曰：'东壁图书府，西垣翰墨林。讽《诗》关国体，讲《易》见天心。’玄宗深佳赏之。优诏答曰：'得所进诗，甚为佳妙，《风》《雅》之道，斯焉可观。并据才能，略为赞述，具如别纸，宜各领之。’玄宗自于彩笺上八分书。说赞曰：'德重和鼎，功逾济川。词林秀发，翰苑光鲜。’其徐坚已下，并有赞述，文多不尽载。”玄宗赞张说，赞徐坚，或也曾赞韩蔡顾等。】

造次：轻率；随便。《宋书-建平宣简王宏传》：“驱乌合之众，隶造次之主。”《学诸进士作精卫衔石填海》（唐-韩愈）：“人皆讥造次，我独赏专精。”

入直：同“入值”。入宫值班。《后汉书-何进传》：“愿复一入直，得暂奉望太后、陛下颜色。”《感事》（唐-韩偓）：“紫殿承恩岁，金銮入直年。”

钩深：探索深奥的意义。《杨仲武诔》(晋-潘岳)：“钩深探赜，味道研机。”《金楼子-立言下》(梁-萧绎)：“班固硕学，尚云赞颂相似；陆机钩深，犹称碑赋如一。”《幽州纪圣功碑铭》(唐-李德裕)：“虑必钩深，退而藏密。”

大意：蔡邕“熹平石经”之后，八分书却凋零衰退。顾君历经千锤百炼，笔力穿透了这块空余之地。以前在开元中前后，与韩择木蔡有邻一样壮猛有力。玄宗赞你们书法高妙，因此把你们请到宫中。赞扬的御札早已流传，赞扬一点也不造次。三人一起在宫中当值，皇上恩泽完全一致。在韩蔡顾三人之内，睁眼辨别就知顾君工于小字。逐日送字让诸王观摩，探求深奥之法更是神秘。

文学与我游，萧疏外声利。追随二十载，浩荡长安醉。

高歌卿相宅，文翰飞省寺。视我扬马间，白首不相弃。

骅骝入穷巷，必脱黄金辔。一论朋友难，迟暮敢失坠。

古来事反覆，相见横涕泗。向者玉珂人，谁是青云器？

才尽伤形体，病渴污官位。故旧独依然，时危话颠踬。

我甘多病老，子负忧世志。

萧疏：洒脱；自然不拘束。《泛南湖至石帆》（南朝宋-谢惠连）：“萧疏野趣生，逶迤白云起。”

声利：名利。《咏史》（南朝宋-鲍照）：“五都矜财雄，三川养声利。”

浩荡：无常不定。《入西塞示南府同僚》（梁-何逊）：“年事以蹉跎，生平任浩荡。”《舟中出江陵南浦奉寄郑少尹》（杜甫）：“寂寥相喣沫，浩荡报恩珠。”

省寺：朝廷“省”、“寺”两类官署并称；指中央政府官署。

扬马：汉扬雄和司马相如并称。《文心雕龙-练字》（梁-刘勰）：“故陈思称扬马之作，趣幽旨深。”《赠何兆》（唐-李端）：“文章似扬马，风骨又清羸。”

失坠：同“失队”。失去。《梦李白二首》（杜甫）：“江湖多风波，舟楫恐失坠。”《感时》（唐-白居易）：“斯言胜金玉，佩服无失坠。”

玉珂：马络玉饰；借指马；借指显贵。《轻薄篇》（晋-张华）：“文轩树羽盖，乘马鸣玉珂。”《元日观郭将军早朝》（唐-灵澈）：“今朝始见金吾贵，车马纵横避玉珂。”

青云器：《五君咏五首-阮始平》（南朝宋-颜延之）：“仲容青云器，实禀生民秀。”唐李善注：“青云，言高远也。”

颠踬：跌跌撞撞地行进；倾覆。《奉赠太常张卿》（杜甫）：“适越空颠踬，游梁竟惨悽。”《宿田家》（唐-唐彦谦）：“阿母出搪塞，老脚走颠踬。”《旧唐书-狄仁杰传》：“贼深入必有颠踬之虑，浅入必无虏获之益。”

大意：顾君与我俺交游，洒脱无关名利。相互追随多载，长安不时烂醉。卿相之宅放声高歌，诗文词翰飞入省寺。他把俺看作汉朝扬马，说一辈子不相舍弃。如今就像骅骝走到穷巷，必然要脱下黄金配。一说起朋友有难，虽迟暮之年也不能失信。古往今来事反复，相见时横流涕泗。以前的高官显贵，有谁是青云之器？俺江郎才尽身体多病。俺得病消渴玷污官位。独有老友依然如故，说起时局危殆说起流离颠沛。俺已甘于年老多病，君仍抱有忧世之志。

胡为困衣食，颜色少称遂？远作辛苦行，顺从众多意。

称遂：称心遂意。《上韩昭文论山陵书》（宋-苏洵）：“尽公力而为之，以称遂臣子不忍之心。”

大意：为啥还会困于衣食？脸色也很少称心遂意。又要辛苦远行它方，还要顺从多人之意。

舟楫无根蒂，蛟鼍好为祟。况兼水贼繁，特戒风飙驶。

崩腾戎马际，往往杀长吏。子干东诸侯，劝勉防纵恣。

邦以民为本，鱼饥费香饵。请哀疮痍深，告诉皇华使。

使臣精所择，进德知历试。恻隐诛求情，固应贤愚异。

列士恶苟得，俊杰思自致。

蛟鼍：指水中凶猛的鳄类动物。《子虚赋》（汉-司马相如）：“其中则有神龟蛟鼉。”《石鼓歌》（唐-韩愈）：“年深岂免有缺画，快剑斫断生蛟鼉。”

作祟：作怪、捣乱。《少府箴》（汉-扬雄）：“至于躭乐流湎，而妲末作祟。”注：“妲己、末喜，桀、纣之嬖妾。”《和萧伯和韵》（宋-杨万里）：“睡去恐遭诗作祟，愁来当遣酒行成。”

风飙：暴风。《大唐西域记-磔（zhé）迦国》（唐-玄奘）：“时候暑热，土多风飆。”

崩腾：动荡，纷乱。《述祖德诗》（南朝宋-谢灵运）：“崩腾永嘉末，逼迫太元始。”《武皇帝作相时与岭南酋豪书》（陈-徐陵）：“自天数云否，朝祸荐臻，东夏崩腾，西京荡覆。”

东诸候、皇华使：应指洪州、吉州的“诸侯”。《旧唐书-代宗记》大历二年夏四月：“刑部侍郎魏少游为洪州刺史、兼御史大夫、江西观察团练等使。”

长吏：位较高的官吏。《汉书-景帝纪》：“吏六百石以上，皆长吏也。”颜师古注引张晏曰：“长，大也；六百石位大夫。”《汉书-百官公卿表》：“（县）丞、尉，秩四百石至二百石，是为长吏。”《长恨歌传》（唐-陈鸿）：“出入禁门不问，京师长吏为之侧目。”

创痍：创伤；指受伤之人。《三国志-吴志-程普传》：“攻城野战，身被创痍。”《后汉书-袁谭传》：“放兵钞突，屠城杀吏，冤魂痛于幽冥，创痍被于草棘。”

皇华使：皇帝使臣。《皇皇者华》（诗经）毛诗注疏：“《皇皇者华》，君遣使臣也。送之以礼乐，言远而有光华也。”《送李判官赴江东》（唐-王维）：“闻道皇华使，方随皂盖臣。”《寄韦有夏郎中》（杜甫）：“万里皇华使，为僚记腐儒。”

进德：《易-乾》：“忠信，所以进德也。”《闲居赋序》（晋-潘岳）：“是以资忠履信以进德，修辞立诚以居业。”

历试：屡试。《孔丛子-论书》：“尧既得舜，历试诸难。”《抱朴子-接疏》（晋-葛洪）：“以长才而遇深识，则不待历试，而相知之情已审矣。”

诛求：强制征收。详见《杜甫七律<白帝>读记》。《东屯北崦》（唐-杜甫）：“盗贼浮生困，诛求异俗贫。”《白帝》（杜甫）：“哀哀寡妇诛求尽，恸哭秋原何处村？”

列士：有名望的人。《管子-君臣下》：“布法出宪，而贤人列士尽归功能于上矣。”《荀子-大略》：“子赣、季路，故鄙人也，被文学，服礼义，为天下列士。”

苟得：不当得而得。《礼记-曲礼上》：“临财毋苟得。”孔颖达疏：“非义而取，谓之苟得。”《前出塞》（杜甫）：“众人贵苟得，欲语羞雷同。”

自致：凭自己努力而得。《史记-范雎蔡泽列传》：“须贾顿首言死罪，曰：'贾不意君能自致于青云之上。’”

大意：要知舟船没根基，蛟鼍又好上来捣乱。况且水上盗贼很多，特诫不要大风行驶。在这动荡的战乱之际，往往还杀位高官吏。君要干谒东部诸侯，请劝勉他们不要放纵恣肆。国家应以百姓为本，饥鱼更应多费香饵。请为困苦的百姓深深哀痛，请务必告诉皇上派来的使节。使臣应精心选择人才，屡经考察才知是否忠信。对强制征收应有恻隐之心，对此本来贤愚有异。有名望的人厌恶不当所得，英俊的才杰想的是自力更生。

赠子猛虎行，出郊载酸鼻。

猛虎行：《猛虎行》（汉乐府）：“饥不从猛虎食。暮不从野雀栖。野雀安无巢？游子为谁骄？”

载：开始。《豳风》（周-诗经）：“春日载阳。”《停云》（东晋-陶潜）：“东园之树,枝条载荣。”

酸鼻：《高唐赋》（战国-宋玉）：“感心动耳，回肠伤气。孤子寡妇，寒心酸鼻”。《圣皇篇》（魏-曹植）：“行行将日暮，何时还阙庭。车轮为徘徊，四马踌躇鸣。路人尚酸鼻，何况骨肉情。”

大意：俺赠您汉朝的那首《猛虎行》，送出郊外俺再次伤心酸鼻。

这首诗共62句。首16句赞顾君书法。熹平石经后，八分却凋零。顾君经锤炼，开拓新天地。开元中前后，韩蔡顾齐名。玄宗赞你们书法高妙，请你们入宫。御札早流传，赞扬非轻率。三人宫中当值，皇上恩泽无二。韩蔡顾三人之内，顾君工小字。逐日送字让诸王观摩，探求方法更是神秘。接着22句写二人交情。顾君与俺交游，洒脱无关名利。相互追随多念，长安不时烂醉。卿相宅中高歌，词翰飞入省寺。把俺看作扬马，一辈子不相舍弃。像骅骝走到穷巷，必然脱下金配。说起朋友有难，迟暮之年也不失信。古往今来事反复，相见时横流涕泗。以前的高官显贵，有谁是青云之器？俺江郎才尽身已病。俺得病消渴玷污官位。独有老友依然如故，说起时局危殆流离颠沛。俺已甘老病，君抱忧世志。“胡为”4句二人对话。俺问为啥还困于衣食？脸色也很少称意。你说这次辛苦远行，是要顺从众多人意。“舟楫”18句为嘱语。先嘱路途危险，浮船无根，蛟鼍作祟，水盗猖獗，风大危险。再嘱其劝勉“东诸侯”。一劝“防纵恣”。纵恣或引来杀长吏之祸。二劝应“民为本”。对于饥鱼应多费香饵。三劝“精所泽”。要经过历试知其诚信；要看其恻隐之心知其贤愚；要看其是否想“自致”判断其是否俊杰。末2句收结。俺赠您一首《猛虎行》吧，请记住：“饥不从猛虎食。暮不从野雀栖。”送您到郊外，俺忽然再次酸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