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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咏鹅的神童,再也回不到他的长安

紫网2023-10-14 13:36:470

义乌有户人家有个自幼聪慧有灵气的孩子,一日家中来客,路过门口水塘,见一汪碧水中白鹅游戏,便逗主人家的孩子,能不能就眼前的景致做个诗?客人应是随口一提,不料这孩子脱口而出:

鹅鹅鹅,曲项向天歌。

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骆宾王《咏鹅》

小孩叫骆宾王,字观光,名字取自《周易》中“观国之光,利用宾于王”一句,满含对子女能成大器的期待。小骆宾王当时只有七岁,出口成章,眼前景致的色彩动态把握精准,众人为之倾倒,“神童”的名号在家乡流传开来。

不过,骆宾王无意于文墨,他还真的想做个“用宾于王”的人。22岁那年,他第一次踏入京城参加科举,无数考生争相为自己的前途架桥铺路,18岁时父亲就离世的寒门才子自然无机会中举。愤慨之下,个性狷介如骆宾王难吐不平之气,若干年后回忆起自己所历种种,挥笔写就洋洋千余字《畴昔篇》时,他仍横眉冷对世之污浊。

只是此时涉世未深的他无法预料,蹭蹬人生刚刚开始。

负薪何处逢知己。判将运命赋穷通,从来奇舛任西东。

不应永弃同刍狗,且复飘飖类转蓬。

容鬓年年异,春华岁岁同。荣亲未尽礼,徇主欲申功。

……

丈夫坎壈多愁疾,契阔迍邅尽今日。慎罚宁凭两造辞,严科直挂三章律。

邹衍衔悲系燕狱,李斯抱怨拘秦桎。不应白发顿成丝,直为黄沙暗如漆。

紫禁终难叫,朱门不易排。惊魂闻叶落,危魄逐轮埋。

霜威遥有厉,雪枉遂无阶。含冤欲谁道,饮气独居怀。

忽闻驿使发关东,传道天波万里通。涸鳞去辙还游海,幽禽释网便翔空。

舜泽尧曦方有极,谗言巧佞傥无穷。谁能跼迹依三辅,会就商山访四翁。

——骆宾王《畴昔篇》

落榜后,骆宾王离开京城,回了义乌老家探亲,筹了一笔生活之资,完婚、读书、闲居,沉沦五年,才在长安城谋得个幕僚之职位,几年后又因被人污蔑而丢了第一份工作。这时,道王李元庆向骆宾王抛出了橄榄枝。

骆宾王在李元庆府上谋得了一个适合自己的职位——道王府里的录事。道王是礼贤下士之人,见骆宾王满腹才学,寄身自己府上,只做一小小府属,自是屈才,便让骆宾王写篇文章自荐一下,潜台词便是想找个机会提拔重用他。

在唐代,写文章自叙其能力、向上级自夸是士人在官场中谋求晋升的常用手段,道王此举,也是对下属的一片诚意。面对这份诚意与机会,骆宾王确也落笔写了份《自叙状》,只不过在这份“自叙状”里,他开头就把自己贬得一文不值:

进不能谈社稷之务,立事环中;退不能扫丞相之门,买名天下。徒以黄离元吉,白贲幽贞。沐少海之波澜,照重光之丽景。虽任能尚齿,载宏进善之规;而观过知人,异降自媒之旨。

——骆宾王《自叙状》

下笔写《自叙状》时,骆宾王已年逾三十,空有才名却一事无成,说不想晋升是不可能的,但流行的“说已之长,言身之善”的做法,致使晋升之人鱼龙混杂,“有其语而无其人,得其实而丧其实”,用这种手段升职,于他而言实是一种人格上的侮辱。

已过而立之年的骆宾王,狷介耿直个性丝毫未改,一篇《自叙状》,满纸“不明事理”、“不识抬举”,先说自己能力不够,自然不打算领一丝一毫道王的好意,接着矛头直指“说已之长,言身之善”的晋升手段,结以“斯不奉令,谨状”——用文字看似谦卑、实则傲气的回绝,不留余地。

若乃忘大易之谦光,矜小人之鬼行。弹冠入仕,解褐登朝,饰怀禄之心,效当年之用,莫不狥名养素,励朽磨铅。自谓身负管、乐之资,志怀周、召之业,若斯人者,可胜道哉?而修誉察能,听言观行。舍真筌而择士,沿虚谈以取才。将恐有其语而无其人,得其实而丧其实。故曰:知人不易,人不易知。抑又闻之:知臣莫若君,知子莫若父。诚能简材试剧,考绩求功,观其所由,察其所以,临大节而不可夺,处至公而不可干,冀斯言之无亏,于从政乎何有?

——骆宾王《自叙状》

代价是,骆宾王在道王府做了六年府属后,回到了青年时代长期闲居的衮州,再次被人引荐进京赴试、回到长安城官场中,已是十年后了。

昔负千寻质,高临九仞峰。

真心凌晚桂,劲节掩寒松。

忽值风飙折,坐为波浪冲。

摧残空有恨,拥肿遂无庸。

渤海三千里,泥沙几万重。

似舟飘不定,如梗泛何从。

仙客终难托,良工岂易逢。

徒怀万乘器,谁为一先容。

——骆宾王《浮槎》

唐高宗即位后,将入感业寺削发为尼的旧宫才人武则天迎回,从此武则天在高宗朝中的地位步步高升,高宗去世后,终废中宗而称帝,改国号为武周,滥贬前朝臣子,朝堂上下一片血腥气。

与此同时,一篇《讨武曌檄》传遍大江南北。

檄文实在太轰动,武则天本人也开始好奇,便问大臣这篇文章是谁写的,大臣回她,

“是骆宾王。”

“写的是什么?念给我听听。”大臣硬着头皮开口:

伪临朝武氏者,性非和顺,地实寒微。昔充太宗下陈,曾以更衣入侍。洎乎晚节,秽乱春宫。潜隐先帝之私,阴图后庭之嬖。入门见嫉,蛾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践元后于翚翟,陷吾君于聚麀。加以虺蜴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残害忠良,杀姊屠兄,弑君鸩母。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

——骆宾王《讨武曌檄》

好在,言辞犀利尖刻至此,武则天神色如常,大臣便小心翼翼接着读下去:

……喑呜则山岳崩颓,叱咤则风云变色。以此制敌,何敌不摧;以此攻城,何城不克!公等或居汉位,或协周亲,或膺重寄于爪牙,或受顾命于宣室。言犹在耳,忠岂忘心?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安在?

——骆宾王《讨武曌檄》

听到“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安在”,武则天忽然变了脸色,十二个字,是作者千钧笔力一片忠心,只不过,作者写檄文,是来讨伐自己的。她忍不住怒斥宰相:天下有这样的人才,问什么不用!

可惜武则天这话说得太晚。骆宾王的《讨武曌檄》,是给即将在扬州起兵讨伐武周的徐敬业写的,一篇檄文为徐敬业赢得了兵力十万,但难敌武周平叛的九百万兵力,三个月后轰轰烈烈的起义灰飞烟灭,徐敬业被叛敌的亲信取了首级,骆宾王在混乱中不知所踪。

更何况,再入官场,两度被诬入狱,又投笔从戎,未能在塞北等到立功的机会就被调回临海,做了小小县丞,骆宾王直到投奔徐敬业,方再度借文字扬名天下。

刚升为侍御史时,他曾上疏论事,触忤了武则天,被安了个贪赃的罪名下狱。牢房狭小幽暗,西墙紧挨受案听讼的公堂,身陷囫囵时,骆宾王透过牢房的高窗,能看到公堂前的古槐树,日影西坠,槐树上秋蝉凄凄鸣叫,他此时已经递交了请求平反的奏章,但依旧前途未卜,飘零身世一如树间秋蝉。

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深。

那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

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

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

——骆宾王《在狱咏蝉》

诺大长安,未必容得下每个“用宾于王”的人生期待。一句“有如此才不用”,还是来得太迟、太过不合时宜。

中宗李显即位后,曾命御史郗云卿查访骆宾王下落。一番无果的寻访后,郗云卿给出回复:“宾王亡命,不知所之”,不过他仍觉得,骆宾王只是事败逃循、下落不明,但定还在人世。

二十余年过去,名扬天下的檄文与扬州仓促收场的起义早已化作三万里长安流传的无数故事之一。远在杭州城,灵隐寺一夜月色正清,诗人宋之问不忍负了清风明月,正寺间闲步,忽然觅得两句诗,“鹫岭郁岧峣,龙宫锁寂寥”,句一出口,诗思也在此流逝,他在寺中长廊徘徊行吟良久,也未作出下句。

暗处忽有一声音询问,“你深夜不寐,在这里吟什么啊?”宋之问循着声音看去,是寺中坐禅的老僧,老人身畔燃着一豆光线幽暗的灯。宋之问便将作诗之事告诉老僧,老僧笑着接出下句,“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佳句如早春凌汛,冲破思绪的层叠冰封,灵感从缺口涌出,宋之问总算作完了诗。

鹫岭郁岧峣,龙宫锁寂寥。

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

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

扪萝登塔远,刳木取泉遥。

云薄霜初下,冰轻叶未凋。

待入天台寺,看余渡石桥。

——宋之问《灵隐寺》

回房后再吟咏几遍,宋之问仍觉老僧那一句“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是全篇警句,次日依着月下走过的长廊寻去,却再未见到老人的身影。只好作罢。

有人说,老僧就是骆宾王,那个没实现“用宾于王”的骆宾王。他隐身杭州西湖畔,再也回不到他的长安。随着中宗即位,大唐王朝重新成为李家天下,“山河千里国,城阙九重门”,则一如往昔。

作者:张琚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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