抄检大观园前,王善保家的为什么不告别人,偏偏告晴雯?
第四十三回脂批指出:“一部书全是老婆舌头,全是讽刺时事、反面春秋。”因此,在假借意在“使闺阁昭传”的文本中,妯娌之争、婆媳之争也是隐喻正统与非正统之争的“鹡鸰之悲、棠棣之威”之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邢夫人,刑之夫人也,其夫贾赦字恩侯,夫妻合而为一,自然就是“假赦真刑寡恩”也。第七十六回,贾母提到贾敬已死两年多了,脂砚斋在此有条看似突兀的批语“不是算贾敬,却是算赦死期也。”还有一条关于贾赦的脂批,在第三回,“这一句都是写贾赦,妙在全是指东击西、打草惊蛇之笔,若看其写一人即作此一人看,先生便呆了。”宁国府的贾敬,在风月宝鉴的背面隐指雍正。以上两条脂批暗示,贾赦夫妇在“写假则知真”(第二回脂批)的贾家中,隐喻非正统一方,扮演类似于雍正“假赦真刑寡恩”的残酷角色,贯穿于荣国府所暗喻的九十年皇家风云。“前文隐隐约约已有无限口舌,谩谰之谮原非一日矣”(脂批),到了“嫌隙人有心生嫌隙”的第七十一回,文本提到,邢夫人自认为要鸳鸯白讨了没趣,贾母越发冷淡她,而凤姐的体面反盖过自己,心中积怨已深,又有身边之人,如费婆子等,因为无法插手荣国府事务,便背地里造言生事,挑拨主人,从荣国府的奴才渐次告到凤姐,后来又告到王夫人,邢夫人的积怨更深了。因此,邢夫人和王夫人、凤姐的明争暗斗是文本中闺阁版的“鹡鸰之悲、棠棣之威”。抄检大观园,缘起于邢夫人将绣春囊交给王夫人,虽然绣春囊事件无论发生在任何封建世家大族,都不是可以坐视不管的小事件,但是,青春女儿国大观园,作为文本中最重要的舞台,具有正统象征之意涵,再加上前面的铺垫、邢夫人本身的人设,她将绣春囊交给王夫人,就显得别有用心。
抄检大观园在风月宝鉴背面,就是一起别具政治意涵的大事件一一这是非正统一方对正统一方的暗斗,意在摧毁大观园,削弱王夫人、贾政一方,争夺荣国府之控制权。“才自精明气自高”的探春,作为大观园之重要一员,对抄检大观园反应激烈,原因就在于此。
但是,非正统之邢夫人一方并没有就此收手,得陇望蜀,想要更彻底地打压大观园,于是,她的陪房王善保家的站出来,又从旁火上浇油、推波助澜。王善保家的配合演出,使抄检大观园无限扩大化,非正统一方也得以将从绣春囊事件中所可能获得的收益最大化。“孤高自许,目无下尘”的黛玉敏感多疑、言语刻薄,第八回她就怼过送宫花的王夫人身边红人周瑞家的,未必她就没有怼过王善保家的。但是,王善保家的奴才身份,决定了她不可能、也不敢直接从园中作为主子的小姐入手。而且,在十二钗正册中同占一幅画、同用一首判词的钗黛,“名虽二个,人却一身”(第四十二回脂批),她俩终将合二为一。从两人合二为一的第四十二回开始,钗黛的心越来越贴近,隔阂没有了,冲突也不见了。黛开始有钗的风格,不再尖酸刻薄、敏感多疑,能够包容他人,连赵姨娘都能以礼相待,也开始与宝玉谈起仕途经济,如第六十二回,宝玉生日当天,黛玉向宝玉谈起家里开支,说到:“出的多进的少,如今若不省俭,必至后手不接。”第七十九回,黛玉劝宝玉道:“又来了,我劝你把脾气改改罢,一年大二年小……”等等。因此,从作者钗黛一体的本意出发,王善保家的也不适合从黛玉入手。
她只能采取迂回战术,从她素日进园去那些不大趋奉自己的丫鬟们打开突破口。这样既可以满足自己报复的私心,又可以借此打压大观园,可谓是一举两得,而容貌出众、言语犀利、聪明绝顶的晴雯,一定曾经给她留下最为深刻、最为难忘的记忆,就自然而然成为她首选的目标。
从风月宝鉴背面看,晴雯对于王善保家的来说,也是不二的选择。文本“妙在全是指东击西、打草惊蛇之笔,若看其写一人即作此一人看,先生便呆了。”(第三回脂批),晴雯“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王夫人语),颇“有林风”,因此,晴雯和黛玉有着神奇的联结,因而在正统之象征一一大观园之诸芳中,晴雯也与黛玉一样深具正统之政治意涵。第七十八回,贾宝玉为夭亡的晴雯杜撰的《芙蓉诔》,其中用了贾谊、鲧、石崇、嵇康、吕安等在政治纷争中遭祸的人物典故,其实就是意在暗示,别看晴雯只是“身为下贱”的女仆,但她具有重大政治意涵。或许,有人会说,作者为什么不直接安排邢夫人对黛玉下手,那样岂不更简单明快?文本中,“皆是近情近理必有之事、必有之言”(第十六回脂批)。第七十三回,邢夫人从傻大姐手中接过绣春囊,吓得连忙死紧攥住,脂批指出:“妙!这一'吓’字,方是写邢夫人之笔,虽前文明写邢夫人之为人稍劣,然不在情理之中,若不用慎重之笔,则邢夫人直系一小家卑污极轻之贼、极轻之人矣,岂得与荣府赐房哉?”从风月宝鉴正面看,黛玉只是一个客居贾家的无家之孤女,寄人篱下的苦楚,自不待言。邢夫人是她的大舅妈,作为长辈,不去体贴关爱她,反而背着她,在二舅妈面前无中生有、添油加醋指摘她,那不就正如脂批所云,“邢夫人直系一小家卑污极轻之贼、极轻之人矣,岂得与荣府赐房哉?”
作者在楔子中,借空空道人的口,强调文本“虽有些指奸责佞、贬恶诛邪之语,亦非伤时骂世。及至君仁臣良,父慈子孝,凡伦常所关之处,皆是称功颂德,眷眷无穷。”,就是担心堕入万劫不复的“文字狱”的魔掌之中。
相较于王善保家的,邢夫人的名字及其贾赦之妻的身份,总是让人感到一丝丝的寒意,而且,在假借意在“使闺阁昭传”的文本中,妯娌之争、婆媳之争也是隐喻正统与非正统之争的“鹡鸰之悲、棠棣之威”之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如果直接让邢夫人出面对黛玉下手,想必在步步惊心的“文字狱”丛林中艰难跋涉的作者,也不无担心自己费尽心机用“贾雨村言”而实现的“甄士隐”破功。相反,邢夫人用绣春囊事件打开大观园的突破口,就显得冠冕堂皇,文本也看起来似乎无大碍。正统之恨“及今不尽”,意味着正统与非正统激烈争斗的“九十春光”最终的结局一定是正统败亡、非正统获胜。正统一方“正强忽弱”(第七回回前总批),是一个缓慢的从量变到质变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饰己非而扬人恶者,阴昧僻谲之流”(第七十五回脂批)的非正统一方,往往很“巧妙”地用光明正大的理由,掩饰不可告人的祸心。邢夫人用绣春囊事件作引子、王善保家的随后趁热打铁,就是非正统一方“巧妙”斗争之一例,而宽厚仁慈的王夫人果然就中招了,抄检大观园因而被冠之以“惑奸谗”。
即使如此,正统一方也并不都是“王夫人”,“才自精明气自高”的探春不用说,“都知爱慕此生才”的凤姐,同样也看穿了邢夫人的祸心,因此,第七十四回抄检大观园时,凤姐表现得极为消极,对王善保家的说,不能检抄宝钗屋里,脂批也指出:“写阿凤心灰意懒,且避祸从时,迥又是一个人矣。”
假如邢夫人直接出面对黛玉下手,未必不会引起宽厚仁慈的王夫人疑心,而且,黛玉可是尊贵的小姐、老祖宗的心肝宝贝,如果冤枉她以达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王夫人也不可能如对待低贱的晴雯那样,快刀斩乱麻,简单明快地处理,细细查证之下,那些不实之词必然经不起考验,这样她的阴谋诡计也就无从实施了。作者:郭进行,本文为少读红楼原创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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