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话红楼｜从正册副册到又副册，看曹雪芹壁垒分明的阶级观

紫网2023-10-14 16:44:220阅

他看到有一个橱柜上写着七个大字：“金陵十二钗正册。”宝玉问警幻：“什么是'金陵十二钗正册’”？

警幻说：“就是你们省里排名前十二的女子的簿册，所以叫'正册’。”

宝玉说：“经常听人说，金陵省极大，怎么只十二个女子呢？如今只说我家上上下下，就有几百个女孩子呢。”

警幻冷笑着说：“你们省的女子虽然多，但我们只选择重要的人入册。下边二橱次之。其它庸碌之辈，就没资格入册了。”

宝玉听说，再看下边两橱，果然写着“金陵十二钗副册”和“金陵十二钗又副册”。宝玉伸手先打开了“又副册”橱柜，拿出一本册子，翻开一看，只见第一页画着一副画，既不是人物画，又不是山水画，只是水墨润染的满纸乌云浊雾，后面有几行字：

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毁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

宝玉再往后看，只见画着一簇鲜花，一床破席，也有几句话：

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

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

宝玉看不懂，所以丢下这本册子，又打开了又副册的橱柜门，拿起一本册子，翻开看时，只见画着一株桂花，下面有一池沼，但水涸泥干，莲枯藕败，后面写着：

根并荷花一茎香，平生遭际实堪伤。

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

宝玉看了还是不懂，便又丢开了，再去拿“正册”看，只见第一页画着两株枯木，木上悬挂着一圈玉带；又有一堆雪，雪下一股金簪，也有四句话：

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

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

宝玉看了还是不懂，想要问警幻，知道她一定不肯透露，想要丢开不看了，又放不下，于是接着往下看，看到画上有一张弓，弓上挂着香橼，旁边也有一首歌词：

二十年来辨是非，榴花开处照宫闱。

三春争及初春景？虎兔相逢大梦归。

接下来又见画着两个人放风筝，一片大海，一只大般，船中有一女子掩面哭泣，旁边四句写的是：

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

清明涕送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

后面又画着几缕飞云，一湾逝水，歌词为：

富贵又何为，襁褓之间父母违。

展眼吊斜晖，湘江水逝楚云飞。

后面又画着一块美玉，落在泥垢中，旁边写着：

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

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

接下来的一页画着一头恶狼，在追扑一个美女，看起来想要吃掉她，旁边写的是：

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

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粱。

后面一页画的是一所古庙，里面有一美人独自坐着在看经书，写的是：

勘破三春景不长，缁衣顿改昔年妆。

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

再往后是一片冰山，上面有一只雌凤，判词写着：

凡鸟偏从末世来，都知爱慕此生才。

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

再后面是一座荒村野店，有一美人在那里纺纱织布，旁边写着：

势败休云贵，家亡莫论亲。

偶因济刘氏，巧得遇恩人。

接下来又见画着一盆茂盛的兰花，旁边有一位凤冠霞帔的美人，判词为：

桃李春风结子完，到头谁似一盆兰。

如冰水好空相妒，枉与他人作笑谈。

后面一页画着高楼大厦，有一美人悬梁自缢，判词是：

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

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

宝玉还想再看，警幻仙姑知道他很有天分，悟性很高，恐怕泄露了天机，于是盖上册子，向宝玉笑道：“还是随着我去游玩吧，不必在这里猜这看不明白的谜语。”

漫读君简评：

这是第五回的重点情节，也是全书的重点情节。太虚幻境是以宝玉的梦来呈现的，其中的情节有真有假，有虚有实，需要读者来辨别。但无论怎么说，众钗的判词是真的，真实地向读者传达出了众钗的命运。

关于判词的解读，以前逐一分析过，在此不再赘述，这里只想说说作者曹雪芹通过对众钗的分类所表达出来的阶级观。

薄命册共分三类，分别叫正册、副册和又副册。正册完整地辑录了十二钗，副册只露出冰山一角，也就是香菱，而又副册只让我们看到袭人和晴雯。

虽然如此，我们还是可以看出作者的分类标准：阶层。

在贾府这个小世界，存在着三个阶层：主子、半主半奴的小妾、奴才。

当然，贾府这个小世界，折射的正是社会这个大世界。

不难发现，正册中的十二钗，都属于主子阶层，而副册的代表人物香菱属于薛蟠的侍妾，又副册的代表人物晴雯和袭人则属于贾府的奴才。这三类人分属于上、中、下三个阶层，所以分别进入上、中、下三类薄命册。

阶层之间有着巨大的鸿沟，不能轻易逾越，这一点在书中有着明显的体现。

比如第二十回的“正言弹妒意”，赵姨娘骂贾环，如果以现代的眼光来看，母亲骂儿子，再正常不过了，但王熙凤站出来阻止，而且理由相当充分：

他现是主子，不好了横竖有教导他的人，与你什么相干！

这就是严格的阶层划分，赵姨娘只是个小妾，属于半主半奴，但贾环是主子，所以赵姨娘没有资格教育贾环，“与你什么相干”。

儒家特别重伦理，从伦理上来说，赵姨娘是母亲，贾环是儿子，但在阶层面前，伦理也要让路。

现代很多人对阶层的理解是剥削和压迫，其实，阶层的划分，最初来源于《易传·系辞上》：“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

阶层的贵贱，体现的是位序，位高者贵，位低者贱。而高低贵贱的阶层划分，不是为了剥削和压迫，而是为了区分责任的大小：位高者责大，位低者责小。

比如四春之首的元春，成为贤德妃之后，她更关注的是“盛世无饥馁”，从全国的大局来考虑百姓的安居，而不是只想着娘家贾府这个小世界，更不会把精力用于个人的荣辱安危。

这也是孔子所说的“在其位，谋其政”。探春接过管家权后，马上着手改革，开源节流，这就是她作为主子该有的格局，整个家族的安危形成了她的责任感，所以她才会对抄检大观园反应那么强烈。

而赵姨娘却只想着趁女儿得位而谋私利，这就是她作为贱妾的眼界。

这就是作者曹雪芹壁垒分明的阶级观，他通过分阶层给众钗分册，来表明他对各阶层的态度。这也是为什么在正册里，元春排在钗黛之后的第一位。因为元春身为贵妃，位置最高，身份最尊贵，对家族的贡献和牺牲也最大，责任感也最强。紧跟其后的并非二小姐迎春，而是三小姐探春，也是因为探春同样有着居安思危的强烈责任感，并且愿意为家族付出一切。

读懂了作者的阶级观，明了他分册的标准，我们才能更好地去理解每一位薄命钗，从而从不同层面、对她们有着不同的要求。

这也是我对林黛玉苛责最多的原因：出身于书香世家，有着探花父亲，五岁就有专门的进士家教教授读书，又有着世人难及的天赋之聪慧，原本属于最能承担责任、最有责任感的人，但她却把一切的天赋才华都用在了个人的伤春悲秋，实属贵人行贱事，德不配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