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夜归人”，他曾有多少绝望和失落

他出生于何时实在是一个众说纷纭的话题。

公元709年跨度到公元725年，是后人在所存不多的史料里推论出来的时间。他是宣城人，后来迁居洛阳，河间为其郡望。与其他家世非凡大有来头的才子不同，他的祖上已经无从考据。有隐约的传闻说他们家往上追溯数百年，其实与汉昭烈帝攀扯得上关系。岁月悠悠，沧海桑田，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在彼时的大唐，即便有这遥远的身份加持，对这声名未显的才子，想来亦是无用。

待到后来，他在题诗的最后潇洒书写“长卿”两个字，而刻意隐去姓氏“刘”的时候，他已经凭借自己，闻名天下，名噪一时。

他是刘长卿，字文房，唐代诗人。

对于他文艺满满的名字，今人大多以长（chang）卿呼之，而仰慕司马相如的才子，名字真正的读音应该是长（zhang）卿。司马相如字长卿，这位著名的词赋家仰慕着战国时代的蔺相如，蔺相如是群臣之长。众卿之长，卿相，多么美好的寓意。

渴望着做众卿之长的刘长卿年轻的时候在嵩山读书，十年寒窗无人问，一心想要一举成名天下知，奈何命运弄人，他一次一次地参加科举，有一次一次地名落孙山。

他在给朋友的诗里这样自嘲：十年未称平生意，好得辛勤谩读书。

腹有诗书，满腹经纶，人生却在这一次又一次地落第里蹉跎光阴。十数年咬紧牙关，十数年屡败屡战，终于上天开眼，在天宝十四年，刘长卿高中进士。梦想成真，不知道那一刻他有没有喜极而泣。

当这终于得偿所愿的才子意气风发地对未来展开无限憧憬，抱有无数期望的时候，时代的霹雳当头砸下。

“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安史之乱爆发，叛军的铁蹄踏破盛世长安。他用全部的青春，全部的热血与才华，头悬梁、锥刺股地去搏了一个功名，只是金榜题名之日，他的帝王仓惶逃窜，他的王朝苟延残喘。

欲哭无泪的刘长卿流寓江南。

公元756年，唐肃宗即位。刘长卿被任命到苏州下属的长洲县去当县尉。终于走上仕途，踌躇满志的刘长卿以为可以一展拳脚，官场的黑暗却很快就给了性情刚直的他当头一棒。他被诬陷贪污钱粮，被关入监狱。

不见君来久，冤深意未传。

冶长空得罪，夷甫岂言钱。

直到天何在，愁容镜亦怜。

因书欲自诉，无泪可潸然。

——唐 刘长卿《罪所留系张十四》

欲哭无泪的冤屈，飞来横祸的牢狱之灾，最后因为朝廷大赦天下他才得以获释。

公元758年，正月，刘长卿代理海盐令。

公元760年，春，刘长卿被贬为潘州南巴尉，实际上刘长卿并没有到南巴任过职。在将赴南巴的途中，他曾逗留馀干，在这里碰巧遇到大诗人李白，写下了《将赴南巴至馀干别李十二》的诗篇。

江上花催问礼人，鄱阳莺报越乡春。

谁怜此地悲欢异，万里青丝送逐臣。

公元761年，秋天，刘长卿奉命回到苏州接受“重推”，旅居江浙。

公元770年以后，刘长卿历任转运使判官，知淮西、鄂岳转运留后等官职，仕途稍有曙光，命运却再一次对这个性格刚强，为官清廉的才子施以霹雳手段。他的坚持原则，爽直耿介得罪了鄂岳观察使吴仲孺，又一次，他被诬陷，此次的罪名是“犯赃二十万贯”。

吴仲孺是何许人？他是大名鼎鼎的郭子仪的女婿，那位儿子说出“汝倚乃父为天子邪？我父薄天子不为”的汾阳郡王郭子仪的女婿。

二十万贯的巨额财富对于刘长卿简直不可想象，若吴仲孺所言属实，刘长卿的罪名按律当斩。朝廷派来彻查此案的苗侍御深知刘长卿是被冤枉的，经过苗侍御周旋，刘长卿没有了性命之忧，但清白的他仍然被贬官。

地远心难达，天高谤易成。

羊肠留覆辙，虎口脱馀生。

直氏偷金枉，于家决狱明。

一言知己重，片议杀身轻。

——唐 刘长卿《按覆后归睦州，赠苗侍御》

“有吏干”，“清才冠世”又怎么样呢？“人悉冤之”又怎么样呢？他还是被他忠心耿耿想要报效的朝廷贬官。

三年谪宦此栖迟，万古惟留楚客悲。

秋草独寻人去后，寒林空见日斜时。

汉文有道恩犹薄，湘水无情吊岂知。

寂寂江山摇落处，怜君何事到天涯。

——唐 刘长卿《长沙过贾谊宅》

在一个深秋的傍晚，刘长卿只身一人来到长沙贾谊的故居，曾经出将入相的梦想，现在浪迹天涯的贬谪，一次又一次，一腔碧血，一片丹心，却换来无妄之灾，严厉惩罚。他在这个深秋去贾谊的故居凭吊，安知不是凭吊天下的怀才不遇，天下的不幸遭遇。几近千年，无情的湘水流去潺潺光阴，流去纷乱人事。投江的屈原，抑郁而终的贾谊，现今忧愤悲伤的自己。

刘长卿被贬为睦州司马。在睦州的这段时间，他与居住在浙江的许多诗人都有交往，如皇甫冉、秦系、严维、章八元等。

公元781年，刘长卿受任随州刺史。

公元784年至785年间，淮西节度使割据称王，与唐王朝的军队在湖北一带展开激战，刘长卿离开随州。

离开随州后，晚年的刘长卿进入淮南节度使幕府，大约在公元788年前后，刘长卿去世。

他自称“五言长城”，他的才华也足以使他匹配这个称号。时人以钱，郎，刘，李诗才并称，他却说：李嘉祐，郎士元焉得与予齐称也？《云溪友议》里的故事，仍然可以看出他对自己才学的自负。倨傲是真倨傲，是真名士自风流，他是真才子，当然可以如此骄傲。

苍苍竹林寺，杳杳钟声晚。

荷笠带斜阳，青山独归远。

——唐 刘长卿《送灵澈上人》

秀美的景色，淡泊的情怀，清寂的风度，在这简洁却不简单的五言绝句里，一一体现，意味无穷。

一路经行处，莓苔见履痕。

白云依静渚，春草闭闲门。

过雨看松色，随山到水源。

溪花与禅意，相对亦忘言。

——唐 刘长卿《寻南溪常山道人隐居》

寻隐者不遇，却得到别的情趣。“禅意”在哪里呢？在白云春草，在青山苍松，在清澈的小溪，在自在开放的花朵，在恬淡安宁的内心，在刘长卿的诗句里。

望君烟水阔，挥手泪沾巾。

飞鸟没何处，青山空向人。

长江一帆远，落日五湖春。

谁见汀洲上，相思愁白蘋。

——唐 刘长卿《饯别王十一南游》

这首送别诗，全诗没有一句别离，尽是那些烟水浩渺里一人独对的美景。只是别后相思如此动人心肠，让人读过后，眼前梦里，都是遍布汀州的茫茫白萍。

他最出名的诗篇，是那首《逢雪宿芙蓉山主人》。

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有人在这首五言绝句里看见荒凉，体会到寒冷。有人共鸣到刘长卿政治前途上的绝望与失落，感叹他最后一刻的通透和豁达。刘长卿并没有用任何刁钻的词语或者高深的句子，二十个字的白描里，构建出一方无限悠远的寒夜天地。这首小诗，又冷又暖，又温馨又辛酸。那柴门里的声声犬吠，响彻寂寞深山，响彻千古的诗坛。白屋清贫，仍有一盏如豆的油灯，温暖千里万里，风雪中风尘仆仆的夜归人。

好的诗总是言有尽而意无穷，你遇见它，诵读它，心里想象它。它是你的生活，是你曾经的遭遇，这一切，不过是有一个作诗的人，先你一步创作出它，让它埋伏在路口，和你共鸣。

“五言长城”有许多得人夸赞的五言诗篇，这并不代表刘长卿其他格律的诗做得不好。

春风倚棹阖闾城，水国春寒阴复晴。

细雨湿衣看不见，闲花落地听无声。

日斜江上孤帆影，草绿湖南万里情。

东道若逢相识问，青袍今已误儒生。

——唐 刘长卿《别严士元》

生动的画面，美丽的辞藻，浓厚的诗意，恋恋不舍的感情，是刘长卿送别朋友的佳作。

“东道若逢相识问，青袍今已误儒生”。暮色苍茫的时代辜负了他，清才冠世的才子，读书科举里朱衣紫绶的梦想，终究沦为现实里颠沛流离的一领青衿。

作者：月下婵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