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7年往事:胜极而败(下)
1947年7月21日,南麻战役进入白热化阶段,华野将士苦战四昼夜,未能撕开国军整编11师的防线,反而让自己面临腹背受敌的困境,因为国民党的援军正源源不断而来。
清晨,滂沱大雨倾泻而下,无数大大小小的溪流在山间奔腾、交汇,地面上汪洋一片。九纵和整编11师对峙的高庄阵地,战士们瞪大眼睛,透过灰蒙蒙的雨幕,警惕地注视着前方。
蓦然间,无数炮弹呼啸着掠过头顶,“轰!”“轰!”,此起彼伏的爆炸声中,黑压压的人群蜂拥而来——重围中的国军居然反客为主,在炮火的掩护下发起反冲锋,他们疯狂地涌上阵地,双方近身肉搏、白刃相交,残酷地厮杀成一团。
西线的战斗最为激烈,敌军分头包抄而上,抢占大部分阵地。73团团长孙同盛静静地伏在掩体前,目不转睛地盯着战场形势,不断有炸弹落在他身旁,沙石飞溅、火光冲天,但他浑然不觉。
不知过了多久,他紧皱的眉头逐渐舒展开,命令各营道:敌人占领山顶的时候,就是他们精神上最松懈的时候,趁其立足未稳,立即反攻,夺回阵地。
四个连的战士悄悄掩袭到敌军两侧,出其不意地冲杀上去,敌人手忙脚乱地应战,一时间杀得难分难解。忽然,他们身后传来震天动地的呐喊声,一支小分队旋风般杀出,领头的是一名脸上还带着稚气的小伙。
他叫迟浩田,是三营的营部书记,年方十八岁,但已经是入伍两年的老兵了。
昨夜,营长王玉芝一脸凝重地将他唤到身前,吩咐道:将营部的勤杂人员都组织起来,和九连幸存的战士们合编在一起,由你指挥,参加战斗。
迟浩田响亮地答应一声,一阵风似的去了。他立即召集人手,热火朝天地加固工事,夜色已深,睡意催人,战士们颇有些怨言,迟浩田却热情高涨,右臂在空中划出一道遒劲的弧线,大声道:同志们加把劲,敌人肯定是要反击的,得尽快做好准备,我们人在阵地上,轻伤绝不下火线!
果然,第二天一大早,敌人便大举进攻。迟浩田沉着指挥,一次又一次打退来犯之敌,他心里只有一个信念:战至最后一人,绝不后退。鏖战到午后,迟浩田左肩负伤,战士们也伤亡过半,正在绝望的时候,忽见两翼怒涛般杀出援军,不由得大喜道:同志们,冲出去,内外夹击!
他一跃而起,其他人也紧紧跟上。敌人崩溃了,惊恐万状地呼叫炮火支援。“轰”的一声,一颗炮弹落在迟浩田身后,巨大的气浪激起无数碎石,迟浩田的身躯仿佛风中飘零的树叶晃动了几下,然后直挺挺地倒在地上,身下的土地一片猩红,早已被鲜血染透......
卫生员侯桂令疾步上前剪开血衣,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迟浩田全身三处重伤,右小腿的伤势尤其严重,白骨清晰可见。
迟浩田微微睁开眼,只一瞬间便又闭上,嘴唇翕动着,似乎在说什么。
侯桂令俯下身子细听,迟浩田细若游丝的声音说的是“水...水...”,于是,他慌慌张张地摘下钢盔,在地上舀了点泥水(幸亏是雨天,目之所至皆为积水),喂迟浩田喝下。
侯桂令手脚麻利地包扎止血,两名担架员小心翼翼地将迟浩田扶上担架,侯桂令不厌其烦地叮嘱道:他的伤很重,必须立即做手术。
迟浩田迷迷糊糊地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发出微弱的声音:“不行……不能下火线……”,许是耗尽了太多的气力,他闷哼一声,晕厥过去。
侯桂令目送迟浩田躺在担架上离开,转身去救治其他伤员,才走出十几步,一块弹片不偏不倚地击中头部,他的生命永远凋谢在沂蒙山的苍茫大山中。
(迟浩田伤势严重,原本要截肢,被他断然拒绝,执拗地表示:要锯我的腿,先锯我的头!最终,迟浩田保住了自己的腿,伤愈后重返部队,逐渐成长为一员猛将)
73团气势如虹,成功击溃敌人,这是他们一天内第十三次击退强敌。
粟裕对着桌上的几份战报,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他原打算21日发起总攻,没想到胡琏主动出击,打乱了他的节奏。
国军几路援兵步步紧逼,整编25师师长黄百韬尤其卖力,催督着士兵们日夜轮番进攻,成功突破七纵的第一道防线。最让粟裕忧心如焚的是:李弥的整8师自潍县一路疾驰,直取临朐,直接威胁华野的后方。
粟裕的大脑飞速运转:整编11师困兽犹斗,他们的“子母堡”威力惊人,我军极不适应,至少需要三昼夜才能解决战斗,但李弥进犯临朐,直接抄我军的后路,若是和胡琏里应外合,我军就要被动挨打了。
他不甘心地摇了摇头,喟然长叹道:传我命令,各纵队退出战斗,向临朐西南方向转移。
他迅速锁定了下一个目标,那就是初到临朐的整8师,至于战术安排,还是熟悉的配方:二纵、九纵围城,六纵扫清外围,七纵阻援。
临朐三面环山,只有东面是玉带般蜿蜒而过的弥河,据侦察兵来报,河水并不深,可以徒涉,这更增加了粟裕的信心。
谁知部队日夜兼程赶路时,老天却又不解风情地下起大雨,并且没完没了,仿佛天河决裂、倾倒人间。7月25日拂晓,浑身湿漉漉的战士们隐隐瞥见天边露出一角城楼,耳畔似有万马奔腾之声,走近一看,不由得叫声“苦也”,只见河水暴涨,惊涛拍岸、浊浪滔天,仿佛一条翻腾的巨龙。
李弥听到城外的枪声,惊慌失措地叫道:快!抢修工事!
华野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占城东的粟山高地,守军两个营,一个营长乖乖做了俘虏,一个仓惶逃得性命,狼狈不堪地逃回城中,向李弥报告。
李弥心中一把无名业火腾起三丈高,怒喝道:你临阵脱逃,不配为军人!
他越说越气,抬手就是一枪,营长应声而倒。
国军在城外的据点,只剩城东南的朐山,此山横卧在弥河之滨,不算高大(海拔只有一百多米),但足以鸟瞰全城,不算险峻,但足以扼守要道,这正是,守临朐必守朐山,失朐山必失临朐。
李弥亲自坐镇东门,只见城外已成泽国,视野中是白茫茫一片汪洋,朐山守军粮草不继、弹药告罄,把军需官急得团团转,苦着脸地向李弥抱怨,李弥冷笑道:把汽车轮胎都卸下来,用汽车绞盘钢索系在一起,不就是现成的船只吗?
李弥有装备加持,华野战士却只能靠肉身和大水搏斗。六纵奉命增援,在过河时也不知多少人被激流裹挟而去,只得绕道上游,折腾了两天才加入战局。
7月29日夜,华野以排山倒海之势发起总攻,可惜一击不中,未能攻破城池。粟裕深知我军早已精疲力尽,物资供应困难,利于速战、不利持久,只得下令撤军,向诸城地区转移。
南麻、临朐战役,华野打得十分艰苦,部队元气大伤,损兵折将两万余人,却只歼敌一万四千余人,最让人心灰意冷的是,两战败北,难求一胜。
一时间,华野士气低落,各种阴阳怪气的小段子不胫而走,什么“运动战运动战,南麻吃亏还不算,临朐又来搞一套,一下打成烂葡萄”,“子母堡子母堡,老虎想把刺猬咬,不但没有吃得成,反而扎破满嘴皮”,充满了压抑的空气。
粟裕的军事生涯遭遇滑铁卢,孟良崮战役的辉煌胜利使他的声望达到顶峰,而现在他那常胜将军的名号似乎有些摇摇欲坠。
他心中愧疚,仿佛压了一块大石头,喘不上气来,遂电告中央,自请处分。
华野政委谭震林率二纵、七纵前往胶东休整,临行前,他郑重其事地递给陈毅一封信,请他转交粟裕。他在信中丝毫不留情面地批评粟裕道:
“你在军事上常常粗心大意,缺乏远见。一个天才的军事指挥必须是一个出手能看到几十步,你常常只看到一二步......”
原来,粟裕在做战役总结时,认为遭遇败绩的原因一是战略上过于轻敌;二是战术上不擅攻坚;三是客观上暴雨洪流。谭震林看得眉头紧锁,猛然一拍桌子,气冲冲地嚷道:当局者迷,这样下去怎么得了?
他认为败仗原因是粟裕部署不当、战术指挥粗疏大意,并翻出旧账,从苏中战役开始,将粟裕的种种失误掰开揉碎地分析,细节之丰富,令粟裕本人也自叹不如,最后殷殷期盼道:“把战术提高一步,将来不仅是一只猛虎,而且是如虎添翼”。
谭震林是个直肠子,说话从不拐弯,有时难免刺耳。他自认为忠言逆耳,但粟裕似乎并不买账,绵里藏针地回复道:
“我承认军事部署上确有错误,战术上确很低劣,这些我应负其全责。但我仍认为'过分乐观’是南麻、临朐战役未能取胜的主要原因,至少是主要原因之一。由于过分乐观而发生轻敌,由于轻敌而企图'啃硬核桃’,企图'一锅煮’……因此部署上就以攻坚为主,而不以打援为主。这种乐观,我也是其中的一个,但我觉得你比我和陈军长更乐观,而有过分乐观的表现”。
陈毅面对这场纷争,表现出当家人的胸襟气度,他致电中央和华东局,力挺粟裕道:粟裕在这两年的战争中脱颖而出,是可以和彭、刘、林比肩的军事家,最近两仗没赢,吸取教训再战就是,胜败乃兵家常事嘛,再说,
“事前我亦无预见,事中亦无匡救,事后应共同负责”。
中央的回电没有指责,只有理解和鼓励:“几仗未打好并不要紧,整个形势是好的,望安心工作,鼓励士气,以利再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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