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读《金瓶梅》第八回（上）：闺怨——等待中越来越暴躁的潘金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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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本回目：盼情郎佳人占鬼卦 烧夫灵和尚听淫声

词话本回目：潘金莲永夜盼西门庆 烧夫灵和尚听淫声

词曰:

红曙卷窗纱，睡起半拖罗袂。何似等闲睡起，到日高还未。催花阵阵玉楼风，楼上人难睡。有了人儿一个，在眼前心里。

词话本：

静悄房栊独自猜，鸳鸯失伴信音乖，

臂上粉香犹未泯，床头楸面暗尘埋；

芳容消瘦虚鸾镜，云鬓蓬松坠玉钗，

骏骥不来劳望眼，空余鸳枕泪盈腮。

（无论是崇祯本的小曲还是词话本的小诗都是闺怨题材，闺怨主人公叫潘金莲。）

话说西门庆自从把孟玉楼娶回家，新婚燕尔，两个人如胶似漆的腻歪了好几天。过后恰好陈府上派媒婆文嫂来家里传消息，说6月12日就要娶西门大姐儿过门。（西门庆的闺女嫁给陈家）

时间很赶，西门庆仓促间搞不到陪嫁的婚床，于是就把孟玉楼嫁妆里的一张南京描金彩漆拔步床给女儿做了陪嫁。

零零总总，请客吃饭乱七八糟的事情每天都有的忙。西门庆至此足足在家乱了一个多月，这期间他一次也没去找过潘金莲。

潘金莲每天倚在门口，望眼欲穿的等待西门庆。左等不来，右等不来，一个月很快就过去了，没奈何，她只能叫王婆到他家门口找他，西门府门口的小厮看到王婆过来，大家都知道这是潘金莲派来的人，大多不搭理这茬儿事儿。

这潘金莲在家等的实在心焦，这天见王婆又白白走了一趟，突然想到了身边的迎儿，因此又叫武迎儿去找。

武迎儿被潘金莲打怕了，不敢不去。可是她一个小门小户家的小女孩怎么敢进西门府里找西门庆呢？只见她在西门府门口望了望，左看右看也看不到西门庆的影子，干等了一会儿就回家了。

到家跟潘金莲一说，潘金莲一口浓痰吐在迎儿脸上，说她不中用什么事情也办不好，骂完了又让她跪在地上不准起来。饿到中午，一口饭也没给迎儿吃。

这时正是三伏天，潘金莲觉得天气太热，身上黏糊糊的，便吩咐迎儿给她烧水，伺候她洗澡。之后，潘金莲又叫迎儿在厨房做一笼肉馅包子，说要等西门庆来了吃。迎儿被后妈支使着干这干那，忙的陀螺一般儿，饿的前胸贴后背。这潘金莲身上只穿着一件薄薄的短衫，一个人坐在小凳子上，盼着西门庆今天能来。等了一会儿，连西门庆的毛也看不到，她噘着嘴骂了几句负心贼。

百无聊赖中，潘金莲伸着纤纤玉手从脚上脱下了两只绣花鞋，自己给自己打了一个相思卦。（相思卦也叫占鬼卦，女子把两只鞋抛出不同的形状，以此判断男人的态度和心思。这种行为很常见，现在抛硬币或者摘花数花瓣或计算树叶的单双数等，形式虽有不同，目的一致）

这可真是：

逢人不敢高声语，暗卜金钱问远人。

这段情节，我这里有一首《山坡羊》为证:

淩波罗袜，天然生下，红云染就相思卦。似藕生芽，如莲卸花, 怎生缠得些儿大!柳条儿比来刚半叉。他不念咱，咱何曾不念他!倚着门儿，私下帘儿，悄呀，空教奴被儿里叫着他那名儿骂。你怎恋烟花，不来我家!奴眉儿淡淡教谁画?何处绿杨拴系马?他辜负咱，咱何曾辜负他!（这个帘子的形象从头贯穿到尾）

这边潘金莲独自打了一会儿相思卦，打着打着就困了，然后歪在床上打起了盹。大约睡了两个小时，悠悠转醒，醒来她越想越气，心情烦躁的不行。

迎儿见后妈醒了，忙上前问：“娘，我把水烧好了，你还洗澡吗？”

潘金莲问：“我让你蒸的包子蒸熟了吗？拿过来我看看。”

武迎儿听了，赶紧去厨房把蒸好的包子端给潘金莲看。

潘金莲伸着纤纤玉手数了数个数，本来她让迎儿做30个包子，数来数去却只有29个，只见她脸色登时变了，怒问：“那一个包子哪儿去了？”

迎儿颤颤巍巍的说：“我没看见，是不是娘你数错了。”

潘金莲说：“我数了两遍，30个包子，这是要等你爹来了再吃的。你怎么偷吃了一个？好个小|淫|妇奴才，你是不是得了馋病了？一心想要把这个包子都偷吃了！你大碗小碗的吃不下去，光想着吃这锅肉包子呢！难道这是我做来孝顺你的吗？！”骂完，不由分说，伸手把迎儿身上的衣服扒光了，拿马鞭子照着身上狠狠的打了二三十下，打的这个小女孩杀猪一样的乱喊乱叫。（出现了一个马鞭子，这马鞭子不可能是武大郎的，只能是西门庆留下的。这本书说粗也粗，说细致也是真细致）

一边打，潘金莲一边问：“你要是还不承认，我定打你一百下！”

打得武迎儿实在受不了了，只听她说：“娘你别打了，是我肚子太饿了，偷吃了一个。”

潘金莲说：“你偷吃了一个，为什么反说我数错了？哼！我看你就是个天生的祸根淫|妇！你那王八爹在的时候，你就时不时的给他学舌告诉我的不是，现在你的王八爹在哪儿呢？呵！你现在还敢在我面前弄神弄鬼！我把你这个天生的小淫妇，看我不打断你的腿！”（不是有生活经验的作者不能写出潘金莲在骂迎儿的时候会扯到武大郎的身上。作者很了解生活里的男人女人）

打了一阵，潘金莲穿上居家衣服，让迎儿站了起来，吩咐她在旁边给自己扇扇子。

这武迎儿在旁边战战兢兢的扇了一会儿扇子，只听潘金莲嘴里突然又说：“贼|淫|妇，你把脸伸过来，让我在你的脸上掐两下。”

迎儿听了，果真把脸伸了过来，潘金莲伸着长长的尖指甲狠狠的在她脸上掐了两道血口子，掐完了，这才算饶了迎儿。

（先松口气，这一大段可谓是“恶毒后母虐待记录”了，文本中几次出现“纤手”这个词，纤纤玉手这是多么美好的词语呀，潘金莲的手也称得上是纤纤玉手了，可这双手是脱鞋子打相思卦的手，是数包子的手，也是拿马鞭子打人的手，更是用长指甲掐人的手。潘金莲这个女人，真乃蛇蝎美人也。武迎儿太惨了，亲妈早死，老爹窝囊死，后妈暴虐，她的光明在哪里呢？会在叔叔武松身上吗？我们接着往下看。）

过了很久，潘金莲走到梳妆镜前，重新梳妆打扮了一番，然后又站在了门口帘子下，瞪着两只眼睛朝街上到处乱看。嗐，你说，还真是天假其便，这大街上突然走过去一个人，谁？玳安小厮。只见这玳安骑着一匹马，胳膊下夹着个空包袱，正从潘金莲家门口走过。

潘金莲眼尖，一眼就发现了玳安，忙叫住他，问他干什么去了。

玳安是个很伶俐的小厮，常跟着西门庆在潘金莲家走动，这潘金莲以前对他也不错，常给他点好处，因此两人还算亲熟。

只见这玳安从马上下来，对潘金莲说：“俺爹叫我去守备府送人情去来。”（细节。前面西门庆从守备府借过十几个士兵帮忙搬孟玉楼的嫁妆，这个人情得还。这里玳安拿的毡包是夹在咯吱窝下的，我翻译成了空包裹，意思就是玳安还完人情回来了。他是回不是去）

潘金莲把他叫进家门，问说：“我问你，你爹家里是不是有什么事，为什么最近都不过来露一面了？想必是新找了个可心的姐姐吧。”

玳安说：“俺爹可没有找新姐姐，只是这几天家里事多，没时间来看六姨而已。”（潘金莲也叫潘六儿，因此玳安叫她六姨）

潘金莲说：“就算家里有事太忙，那也不能半个月不来看我吧，连个信儿也没有一个！哼，我看还是没把我放在心上。”想了想，又问玳安：“到底有什么事？你对我说。”

玳安站在一旁，只是嘻嘻哈哈的笑，死活不说有什么事情。

这潘金莲多聪明的女人呐，她知道玳安光笑不说话背后必定有缘故，因此更加催促玳安快说。不断的催问：“到底是什么事情？”

玳安被潘金莲缠的没法儿了，只能笑着说：“就是家里普通的事情呀，谁家都有事情需要处理吧，六姨你逼着我吹毛求疵的一直问，这是干什么呀？”

潘金莲说：“好个油嘴滑舌的，你不跟我说，我从此就恼你一辈子。”（乖乖，怎么还有点暧昧的感觉呢）

玳安见潘金莲脸色变了，忙说：“我对六姨说，六姨可千万别对爹说是我说的。”

潘金莲说：“我保证不跟他说。”

玳安得了承诺，于是就一五一十的把家里娶孟玉楼的事情，从头到尾的说了一遍。

潘金莲听完，眼泪立刻扑簌簌的落了下来。玳安见她落泪一下子就慌了，忙说：“六姨，原来你肚量这么窄，我就知道你听了难受，所以我刚才不愿意告诉你。”（玳安这个小厮真的太灵透了）

这潘金莲倚着门，长叹了一口气，幽幽的说：“玳安，你不知道，我以前和他那么好，恩恩爱爱的两个人，怎么现在说丢就把我丢下了。”说着，忍不住又流下了眼泪。

玳安说：“六姨，你何苦这样？我实话跟你说吧，家里俺娘也管不了他。”（说的是吴月娘，我们看潘金莲哭的伤心，又何曾知道吴月娘是怎么哭过来的？）

潘金莲听了玳安的话，说：“玳安，你听我跟你说：乔才心邪，不来一月。奴绣鸳衾旷了三十夜。他俏心儿别，俺痴心儿呆，不合将人十分热。常言道容易得来容易舍。兴，过也；缘，分也。”说完，又哭了。（哈，潘金莲这是说着说着念起来了，唱倒不至于，但古人一直都有吟诵的习惯。潘金莲是书中最有才情的一个女人了，这一点也是西门庆所看重的。翻译翻译：

那负心的贼，一个月不来了。我那鸳鸯锦被孤零零的空了三十个晚上。他的心移到了别处，我的心却一心一意的只有他一个，没见过这样把人一会儿亲一会儿疏的负心汉。常言说容易得到的就容易失去。快乐，那是以前的事情了；缘分，现在已经散了。）

玳安说：“六姨，你别哭。俺爹恐怕这两天就过来看你，过两天是他的生日，他应该会来看你。你写几个字吧，我替你拿给他。等我给爹看了六姨的字，我想爹他一定会来的。”（扫痕代入不了别的女性角色，反而可以代入玳安这个男性角色。我不想掩饰我对玳安的喜爱，嘻嘻）

（我们在《第二回（上）》中说过要数一数潘金莲哭的次数，因为武松，她哭过一次；这里因为西门庆，她哭了第二次。

上一回，孟玉楼为了保住自己的财物，在面对张四的刁难时，曾用哭泣来做反击。

现在，面对玳安，潘金莲连哭了好几次。到底是真情实感呢，还是另有别的缘故呢？）

潘金莲说：“好吧，那就劳累你了。赶明儿，我给你做双好鞋穿。我在家里等他过来，到时候给他过生日。他如果不来，我都算在你这小鬼的头上。”说完，叫迎儿把蒸好的包子装了一碟子给玳安吃了，吃完包子又叫他喝茶。她则自己走到里屋，从屋里拿出一张桃花信纸和羊毫毛笔，纤纤玉手执笔书写，不一会儿，就写了一首《寄生草》。

只见这上面写的是：

将奴这知心话，付花笺寄与他。想当初结下青丝发，门儿倚遍帘儿下，受了些没打弄的耽惊怕。你今果是负了奴心，不来还我香罗帕。

（这首词通俗易懂，加上我们了解西门庆和潘金莲的所有剧情发展，因此理解起来更加容易。最后的那个“香罗帕”可能有人忘记了，说的就是第一次偷情成功的时候，王婆从潘金莲身上拿去交给西门庆的定情信物，当时西门庆给潘金莲的是金簪。

这首词还可以这样断句：

将奴这知心话，付花笺，寄与他；想当初结下青丝发，门儿倚遍帘儿下，受了些没打弄的，耽惊怕；你今果是负了奴心，不来，还我香罗帕！）

写完后，她把桃花纸笺叠成了一个方胜样式（方胜是一种形状，由两个斜方形一部分重叠相连而成，有“同心双合，彼此相通”的吉祥含义），交给玳安。说：“你回去跟你爹好好的说，就说我在家等他过生日呢，到那天请他千万过来我这里看看。我在家专门等着他。”（潘金莲不亏是被王招宣府和张大户家培训过的女人，能写会玩，知道把情诗叠成方胜样式的。）

玳安吃了点心，潘金莲又给了他几十文钱（几十块）。临走，潘金莲又说：“你到家见了你爹，就说六姨在家十分怪他。他如果不过来，你就说赶明儿闲了六姨要坐着轿子亲自到家里找他去呢。”（半嗔责半威胁）

玳安说：“六姨，你可真是卖粉团的撞见了敲板儿蛮子叫冤屈——麻饭胳胆的帐。”（这个歇后语很长，粉团就是麻团，谐音“麻烦”，蛮子代指“南方人”，这个歇后语的意思是一个北方卖麻团的遇到一个南方敲板子的叫冤屈，由于两个人语言不通，那场景真是麻烦的很。这里有批语说“混语似可解不可解，解来却妙。”词话本里后面还有一个歇后语：骑着木驴儿磕瓜子儿——琐碎昏昏。这个歇后语好理解，“木驴儿”指的是钉住犯人手足的木车，手脚被束缚着，这种状态嗑瓜子，可不就是很琐碎麻烦吗？两个歇后语都在说潘金莲麻烦、啰嗦。）

玳安说完骑上马走了，这潘金莲每天又开始了等待，那封情书也如同石沉大海一般，没起半朵浪花。

细读《金瓶梅》第七回（上）：媒婆个个是人精——最懂男人女人心

细读《金瓶梅》第七回（中）：西门庆和孟玉楼相亲进行时——商人的婚姻

细读《金瓶梅》第七回（下）：山东老头儿老婆儿大骂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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