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学名家杨天石谈中国古典文学

他是蜚声中外的历史学家。他不但博闻强记，而且目光敏锐，有淘沙拣金的本领。经他的整理和解释，许多史事和人物，都跳出了纸面。他就是中央文史研究馆资深馆员，中国社会科学院荣誉学部委员、研究生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杨天石。由海南出版社出版的《中国古典文学论衡》是杨天石有关中国古代文学研究的论文和读书札记，是他一生研究中国文学的精华论选，也是文学研究者不可回避的重要文学论著。

11月28日，由海南出版社出版的《杨天石文集》在江苏兴化市举行了首发式。《杨天石文集》，共十三种十八集，是杨天石毕生的学术精华所在，是杨天石学术研究经历最真实的叙写，更代表了杨天石的学术水平、学术视野、学术成就。而《中国古典文学论衡》正是《杨天石文集》中的一种，收录了杨天石所写有关中国古代文学研究的论文、读书札记或随笔，共有包括《李白最佩服的南齐诗人谢朓》《孕育了陈子昂的是上升发展的时代高潮吗？》《向西汉新贵族敲响的警钟》《说王维<终南山>诗中的“隔水”二字》《白居易的生平和创作道路》等在内的44篇，陆续写成于几十年间，体裁不同，风格亦有区别。其中十余篇录自未刊手稿，尚是第一次与读者见面。

杨天石1960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曾执笔参与已出版的北京大学中文系1955级学生集体编著的《中国文学史》（红皮本与黄皮本）的部分章节。“我为'黄皮本’执笔的内容有林则徐、鸦片战争时期诗人诗界革命、维新运动时期诗人、黄遵宪、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丘逢甲、秋瑾，以及南社诗人柳亚子等人。这些内容现在大部分收入本书，有些篇目如《风雷的召唤一一论龚自珍的诗》《黄遵宪的生平、思想和创作》，并非出自'黄皮本’《中国文学史》而是个人另作。至于该书中南社和柳亚子等革命诗人部分，由于2020年1月，在东方出版社和广东人民出版社共同出版的《杨天石文集》中已有《南社史三种》上下两册，为免重复，本书就不再收入。”

中国艺术研究院终身研究员、中国文化研究所所长、《中国文化》主编刘梦溪曾评价说：“天石先生绝不是以堆砌史料为能事的史学家，他的史中有思想，有精神，有现实关切。清儒所说的学问构成的三要素，在天石那里，义理、考据、辞章是融合在一起的，从不曾将考据和义理划然而二分。”这一点，在《论<西游记>》一文中展现得淋漓尽致。比如在谈到《西游记》的艺术性时，杨天石写道：“据《天启淮安府志》记载，吴承恩为人'善谐剧’；《西游记》一书所表现的幽默、诙谐的风格显然和他的个人风格是有关系的。《西游记》的语言以北方口语为基础，也夹杂有淮安方言的成分，不少词汇至今还存在在苏北人民的口头。《西游记》人物语言性格化的程度很高。六十一回，孙悟空煽灭了火焰山，罗刹女要求发还芭蕉扇这时，猪八戒喝道：'泼贱人，不知高低！饶了你的性命，就够了，还要讨甚么扇子，我们拿过山去，不会卖钱买点心吃？费了许多精神力气，又肯与你！雨蒙蒙的，还不回去哩！’它微妙入神地揭示了猪八戒贪吃怕苦、爱占小便宜的精神状态。在人物语言中，《西游记》还善于使用俗语。第五回，花果山的群猴为从天宫归来的孙悟空接风，在劝酒时，崩、巴二将会说：'美不美，乡中水’'亲不亲，故乡人’，都是旧时代长期流传在人们口头的俗语。这些例子比比皆是，它们有力地增添了这些神话人物的真实感和乡土气。《西游记》在艺术上的缺陷是：沙和尚的形象比较苍白，缺乏个性；谈禅说佛的偈语、诗词过多，不仅在思想上是消极的，艺术上也是累赘；个别章节追求笑料，间有庸俗之笔；唐僧每次被妖魔捉住后，妖魔都不马上吃，而要留一段时间，这在神话中也显得不那么合乎逻辑。”

在中学时，杨天石喜欢读中国的古诗。唐诗是中国古典诗歌的高峰，他想研究这一高峰形成的原因。于是，他大量购置唐代诗人的总集、别集、选集。从“初唐四杰”到晚唐的皮日休和陆龟蒙，唐代诗人的作品集大体上都买齐了。杨天石第一个关注的是李白。在研究过程中，他发现李白一生最佩服的人是南齐诗人谢朓。谢朓字玄晖，做过安徽宣城太守，因此被称为“谢宣城”。其诗善于描绘江南山水，形容清澈流淌的江水有“澄江静如练”之句，这句诗使李白赞叹不已，赋诗云：“解道澄江净如练，令人长忆谢玄晖。”由于李白一再称赞谢朓诗的艺术成就，所以清人王士祯曾赋诗称李白“一生低首谢宣城”。恃才傲物、狂放不羁的李白为何一辈子在谢朓面前低头，这是杨天石想探求的秘密。在《李白最佩服的南齐诗人谢朓》一文中，杨天石将自己苦苦追寻的答案公之于众：“谢朓诗有自己的独特风格。它不同于建安文学的苍凉悲壮，陶渊明的恬淡自然，也不同于鲍照的奔放激烈。即使是和山水诗的第一位大师谢灵运比较，也仍然有很大的不同。谢朓曾经学习过谢灵运的表现手法。'岩垂变好鸟，松上改陈萝’就是对'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的模拟。然而谢朓在山水诗的成就上却超过了谢灵运。读灵运的诗，我们总觉得有点儿沉闷和板滞，除了少数的几篇外，大自然在他的笔下似乎总是灰溜溜的，有点儿愁眉苦脸。而谢朓诗的特点则是清新、绮丽、明朗。按照美学原则：绮丽太过，就流入华缛，使人有堆金铺玉的感觉，如果绮丽而又不失清新，那就是佳妙的境界。谢朓的诗就正是这样。方东树说过：'元晖诗如花之初放，月之初盈，验荡之情，圆满之辉，令人魂醉。’王世懋说：'古人云：秀色若可餐。余谓此言惟毛墙、西施、昭君、太真、曹植、谢朓、李白、王维可以当之。’由此可见谢朓诗在人们心中引起的美学效果。……太过犹不及，只有运用恰当，恰到好处，才不会出问题。《古诗归》将谢朓和谢灵运（谢康乐）比较，认为谢朓'往往以排语写出妙思，康乐亦有之。然康乐排得可厌，却不失为古诗；玄晖排得不可厌，业已浸淫近体。’谢朓正是这样一个由古体过渡到近体诗的优秀诗人。上文说过，谢朓的诗已经更加接近于唐诗，有的简直就是唐律、唐绝。谢朓的诗对于后人影响很大，特别是李白，他一再写诗赞美：'诗传谢朓清’'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李白正是吸取了鲍照的奔放激烈和谢朓的清新绮丽而形成自己独特的风格。此外，我们在王维和岑参的诗中，也可以发现和谢朓的接近之处。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杜甫也曾在寄岑参诗中说：'谢朓每篇堪讽诵。’”

当然，杨天石也指出了谢朓的诸多不足：“应该指出，尽管谢朓在诗歌艺术上有很大的成就，但他的诗题材和内容都嫌狭窄，浑厚不足，佳句多，佳篇少，个别的诗已开宫体滥觞，这些都不能不算是较大的缺点。然而，这并无损于他在文学史上的地位。'齐有元晖，独步一代。’在齐梁时代，能够出现这样一位诗人实在难能可贵。他在由古体向近体的过渡以及山水诗的发展中的功绩依然是不可抹杀的。”

杨天石毕业于北大中文系，他的文字，逻辑严谨，冷静平实。简练、准确而不失优美几无废话、套话、空话，能够紧紧抓住读者，让读者领略到文字的魅力。比如在解读“曲径幽通”时：“江南园林常常题有'曲径通幽’四字，它源于唐人常建诗《题破山寺后禅院》，原诗云：'

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万籁此都寂，但余钟磬音。’常建的这两句诗写得确实好。吟诵之余，我们不由悟得了创作上的一条道理。树木丛生，花开似锦，如此美景，自当尽兴饱览为快。但这美景又被安排在园林深处，造园者绝不让你三步两步就走到它的跟前，也不让你一张目就尽收眼底，而是隐隐约约地让你先窥见一点端倪，激起你探幽寻胜的强烈愿望，然后再引导你走上一条曲曲折折的小径，最后才豁然开朗，佳木名花，一气展现。创作何尝不如此？意境贵深不贵浅，情节贵曲不贵直。优秀的作品绝不一下子把什么都和盘托出，绝不让读者一览无余，看到上文就猜到下文，而是丰富多彩，曲折多姿。当你自以为山穷水尽时，突然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又是一片新的天地在招引你了。'曲径通幽’，该也算得是一条艺术规范吧！”也因此，现任北京大学教授，北京大学历史学系主任王奇生就表示，杨先生初习中国文学，继而研究中国哲学，终而研究中国近现代的历史，前后跨越文、哲、史三个学科，都卓然成家。他可以说，是专才，又是很难得的少有的通才。（读者报全媒体记者 何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