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认为写字、作画、弹琴都要运用腕力、臂力、肩力,这是错误的。初学弹琴时有云:“按欲入木,弹欲断弦。”这是指的运劲而不是用力。不管是发自哪个部位的力,凡使力写字、作画、弹琴,都只能使作品生硬,终致停留在机械技巧阶段。劲和力的区别何在?力是肌肉的作用,它利于收缩,存在于身体各局部;劲是筋和肌腱的作用,它富有弹性,浑身是一整体,利于发射(一般动物身上都是筋多于肌。以猫为例,它善弹跳蹿跃,但试把它的两前爪拎起,它的引体向上升能力极弱)。写字、作画、弹琴就要懂得劲的整体运用,所谓:“其根于足,发于腿,主宰于腰,形于手指”。如取坐的姿势时,主要是运用腰劲,克服三停,使劲下达足趾,上贯手指;与此同时,由于舒展了经脉,气也会逐渐发动起来。以劲、气运行操缦,使艺术境界逐渐升华。这就是操琴中的“以身行气,以气运身”,也就是“练精化气”过程。
前面已说过,精、气、神三者是不可分割的统一体,只是在一定的阶段有一定的重点。劲、气的运行,也都是在意识的指导下进行的。太极拳经所说的“毫不用力,完全用意”又应怎样理解?凡艺术作品,都必须在意识指导下,逐步前进,但表达这些艺术的效果,又必须通过肢体的运行,也就是必须通过肌、筋的作用,和在经脉中流走的“气”的作用,才能使肢体运行,得出相应的作品。力和劲能“驱动”,毫无疑问,“气”也能“驱动”,只是难以理解。但当前各地对气功师运用发射外气以治病的实验,已证实了这点。“气”果真能“驱动”,它既能“驱”外界人、物动,岂不能凭内“气”以“驱”自身动吗!这,不是目前所传的“自发动功”,而是练功得气后,在意识指导下的“自觉动”,即所谓“以心行气,以气运身”。但若既不用力,也不靠“气”,全凭意识而能“驱动”,似乎是不可思议的事。近几年来,从国内外不少大学实验室及研究所实验的结果,也已证明了意识真能“驱动”。这在练功中,就是进入“练气化神”阶段了。据我的体会,在操琴过程中,要完全做到“纯以神行”,是难以实现的,能做到身、气、意三者的统一,而以意为主,是操琴以及研究其他艺术以冀进入高级境界者所应追求的。
在实际操缦活动中,我有以下体会。强调“松”和“静”,但松和紧,动和静都是互为依存,相辅相成的,失去一方面,另一方面也就不能存在。练太极拳、操琴都是由静而动,动中求静,根据拳式的要求、琴曲的内涵和节奏,以确定以动还是以静为主(这里所说的“静”是相对于“动”而言,除意识上的深沉安祥外,在肢体动作上,是以“快”和“慢”来区别于“动”和“静”。宇宙万物,动是绝对的,静是相对的。缓慢的运动相对于高速的运动就是“静”)。这是练拳、操琴的人都懂得的,但所有各派太极拳都只讲松不讲紧,这是不科学、不符合运动规律的。事实上,太极拳的每式,都有一松紧(或称弛张),只是必须以松(或弛)为主。在操琴过程中,“含胸拔背”、“两臂绷劲”是紧(或张),但此时两手反而取松(或弛);而当正身松背、松肩、松臂时,两手则取紧(或张),一紧一松、一松一紧、紧中有松、松中有紧,也就是一虚一实、一实一虚、虚中有实、实中有虚,方始能使劲、气贯于指尖。这和用气筒打气的情况相仿。再在意识指导下,做到精、气、神三者的统一,臻于艺术上的较高境界。
操琴时,左手指法中,常有上、下移动的运行。在运行过程中,要根据乐曲所描述的内容,有时快些,有时慢些,或由快而慢,或由慢而快,这样才有迭宕起伏。快慢一律,节奏呆板,淡而无味。定位弹拨时指掌取紧(张),也就是“实”,实中有虚;指掌运行中取松,也就是“虚”,虚中有实,当运行到指定的徽位时又取紧,也就是“实”,右手弹拨紧密配合左手进行。虑实相间,轻重,缓急有致,均以意行,这样才能充分表达乐曲的情趣。而且每当虚松运行至某一点而突然实紧时,会产生一个自发的颤动,听来韵味飘逸盎然,十分自然有致。仿佛把一个乒乓球自由落在台上,弹跳几下后,突然用球拍在球上一压,会使球在台与拍间,产生一个自然颤抖一样。
在演奏古琴乐曲(包括其他器乐曲)时,思想必须高度集中,因而“静”是容易做到的。但“静”和“松”是密切相关的,常常因不能“松”而导致不能“静”。例如公开演出或录音时,常会因过度紧张而出差错。古琴的许多指法,只有在以松开为主的基础上才能发挥得更好。右手指法的抹、挑、勾、剔、滚、拂、拨、剌,才能得到刚中有柔,柔中带刚,实中有虚,虚中有实,刚柔虚实既济之趣,否则不是失之软弱无力,就会火气过度(要避免使用钢弦时的脆音、刹声,尤应注意及此)。左手的吟、猱、绰、注、逗、撞亦能得圆、和、细腻之韵味。
最后谈淡“心”和“意”。古人有云“总包万虑谓之心,为情所意念谓之意”。太极拳口诀中有时用“心”,例如“以心行气”,“心为令,气为旗”,“先在心,后在身”,有时用“意”,例如“如意要向上,即寓下意”,“意气君来骨肉臣”,“意存丹田”等。也有心意并提的,“势势存内揆用意”。心和意的作用都是大脑思维作用,只是在用语习惯上,用“心”字,或“意”字。但太极拳的“内三合”,有“身和气合,气和意合,意和心合”之说,要合必先分,有分才有合,这样,“心”和“意”是看做两个有区别的概念,分则为二,合则为一。我们的理解是把思维分为两支,意是存想,心是注视(有云“目为心之苗”,“目为心灵的窗口”)。太极拳是在一开一合中运动的,当拳势开时,两手分开,一虚一实,意念存想实手,谓之“注意”;拳势合时,两手由分而合,虚实暂时统一,目光看手,谓之“注目”,这时是既“注意”又“注目”,这就是“心和意合”。生活中也常有这样的举动:眼睛看着某甲,但“心不在焉”,注意力集中在目光所能及的某乙,注目于甲是假是虚,注意于乙是实是真,这时“心”、“意”暂分,如突然地把视线也从甲移向乙,就是“心和意合”。
在操琴中应怎样运用心、意的作用呢?按历代留传的操琴常规,在掌握了两手的各种指法后,由于右手指法较简,且弹拨位置主要在七根弦的岳山与一徽之间,活动范围较小,而左手指法较繁,取音有散、泛、按、走之别,活动范围几乎遍及七根弦的所有徽位(包括十三徽以外),益以琴身较长,坐的适宜位置在四、五徽之间,使七徽以下的琴面徽位和弦上的对应徽位之间,有一个视差,按准弦上相应徽位有一定困难。懘耍一般规定注意力要集中于左侧,也就是说,对左手的活动,既要“注意”,又要“注目”,而对右手则全凭熟练的基本指法,和对琴曲相应指法的记忆进行演奏,这样是不够全面的。
心和意既构成相辅相成的两个方面,必然在运动中有分有合。对右侧的全然不顾,和对左侧的集中注意,都是具有片面性的两个极端。但由于左、右两侧在指法上确实存在着繁和简的差异,而“心无二用”、“目有专注”,注意力应有所侧重是正确的,但均应采取“意领心,心领指,指、心、意统一”的方法。在右侧,对于较简指法例如抹、挑、勾、剔、擘、托等,只须顾及所弹弦次的左侧;对于较繁指法,例如滚、拂、拨、剌、长锁、历等,由于运用这些右手指法时,左手常常极少移动,就应暂时把注意力移向右手。先存想,次“注目”于相应的弦,指到弦动,心意合一,能收到音律圆润、轻灵,避免钢弦脆刹音之效。在左侧,对于定位指法,例如绰、注、吟、猱、撞、逗、掐起、带起、抓起、罨等,先存想运用该指法的弦次、徽位,次看准,再运行;对于移位指法,例如上、下、进、退、分开、淌、往来等,先存想下一步得音所须指法位移终点的徽位,次看准这个位置,再运行。“存想”不仅要想指法、弦次、徽位,还要想音准、音律。这样做,不仅使演奏效果较易进入意境,而且每弹奏一曲的同时,也是对该曲的一次从思维到实践的全面复习。
当然,要做到上述各种要求,必须对于该琴曲的含义有一定的理解,演奏方法已较熟练,方能进行,以免导致“顾此失彼”、“手忙指乱”。但当逐步实施了上述要求,加深对曲意的理解和演奏的熟练,起到相辅相成作用。在操缦中“练精化气”,“练气化神”,“身”“气”、“意”统一下进行,也是良好的养身之道。
本文发表于《中国音乐》一九八五年第四期,现略加删补、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