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一八”事变的爆发,使曹聚仁再也沉默不下去了。他在真如乡下的家和藏书,在“一·二八”淞沪会战中被毁散,只好在上海法租界金神父路(今瑞金二路)花园坊重新置家。他和几个朋友创办《涛声》周刊、《芒种》半月刊,协助陈望道师编辑《太白》月刊,为朋友陈灵犀主编的《社会日报》写社论,为黎烈文主编的《申报》副刊《自由谈》撰稿,参与发起“大众语运动”,与创办《人间世》、主张“闲适”的林语堂论战,成为望平街上的活跃人物。柳亚子写信称道他:“我觉得在今日的言论界中,头脑清楚而使我佩服的人,除了鲁迅先生以外,怕只有你曹先生了。”在曹聚仁的文字生涯中,这一时期的文风最为激愤,鲁迅形容其为“赤膊上阵,拼死拼活”鲁迅:《祝〈涛声〉》,《涛声》第二卷第31、32期合刊,1933年8月19日出版。从热河陷于日军后《涛声》所发表的宣言,即可感受到曹聚仁这一时期的文风和立场:
蒋介石北上,张学良下野以后,中日之间转出一个新局势;对于这个新局势,我们的态度是如此:
政府若有积极抵抗的决心,我们愿望站在最右翼,把最后一滴血奉献给政府,肝脑涂地,死而无怨!政府若是因循苟且,依旧那么妥协下去,我们决心站在最左翼,和政府处敌对的地位,死而有灵,为厉击人!
这一次是蒋介石的最后机会,也是中华民族的最后机会,非积极抵抗以图存,即国际共管以亡国,生死存亡,间不容发;谋国者好自为之!
不过,办报刊写文章只是副业,曹聚仁的主业还是大学教授。1932年6月暨南大学大学部南迁广州,曹聚仁随中学部一度迁到苏州。次年,他就离开了执教9年的暨南大学,教学中心转到复旦大学,兼及大夏、持志、中国公学等大学。他十年不变地穿着一身蓝布长衫,穿梭于十里洋场的大中学校、报馆书店。这身蓝布长衫,被朋友们视为他的永久“商标”。关于这身一成不变的行头,按照他的解释,也是出于爱国的热忱:“我之所以穿蓝布衫,倒有点小小的曲折。五卅运动以后,凭着一点爱国热忱,决意抵制英国货。我曾咬定牙龈,三个月不坐电车,也不再穿呢绒英国货,这都是年轻时的一股劲。不穿英国呢绒,照说可以代之国产绸缎,那知那时的绸货,染料不成,容易褪色;一件长衫,穿了两三天,下水一洗,便走样了,变成了奇形怪样的地图,简直不成;无可奈何,只好走布的路子,乃看中了阴丹士林;这是我穿蓝布衫的开头。其后,大约穿了十多年的蓝布长衫,夏天则代之以白夏布,直到后来,才知道阴丹士林也是洋货,只好叹息自己国家工业的落后了。”
“他脱下长袍,穿起短装,奔赴了战场”历史行进到1935年,内战不止,外患日亟,中华民族已到存亡绝续的危急关头。1936年1月,沈钧儒等爱国人士在上海成立各界救国会联合会,曹聚仁参与其事,被推为执行委员。他在会上激动地表示:“这回抗日,乃是我们这一辈人的事,要死,我们就去死好了!”1937年7月7日卢沟桥的炮火,使曹聚仁下决心走出书斋,奔向抗击日寇的战场。
第一步向何处去,曹聚仁并没有明确的计划。正在他踌躇不定之际,暨南大学毕业生陈希文从广州来到上海,为即将出版的《星粤日报》订购轮转印刷机,同时为报社延揽采编人员。曹聚仁就接受《星粤日报》的聘请,担任京沪一带的采访工作。从此,他和“星系”报纸建立了长期的合作关系。当时,国民政府召集各方人士商讨抗日大计的庐山会议即将开幕,曹聚仁整理行装,准备去牯岭采访。不料,日寇突然将战火引到上海,“八·一三”淞沪抗战爆发。他终于“脱下长袍,穿起短装,奔赴了战场”开始了惊险而传奇的战地记者生活。
一介书生的曹聚仁能够成为战地记者,得益于他与孙元良将军的交谊。孙元良原籍浙江绍兴,1904年生于成都华阳,黄埔军校第一期毕业。1932年参加“一·二八”淞沪抗战,次年升任88师师长。红军从瑞金长征后,孙元良奉命率部尾追,驻防于四川奉节,曾住在湘军悍将鲍超(字春霆)家里。鲍超乃曾国藩的爱将、湘军“霆字营”统领,家中积存有不少珍贵文献。当时鲍氏家道已经中落,这些珍贵文献被后人视同废纸。孙元良知道它们的价值,就用几包烟土换了过来,随军辗转运到南京。但是孙元良无暇整理这些材料,他的秘书周震寰在上海暨南大学听过曹聚仁的课,知道曹有志于研究近代史,便从中通款,把全部八大篓文件送给了曹。这是文人曹聚仁与武将孙元良订交的开始。
1937年8月7日,也就是卢沟桥事变后一个月,孙元良从无锡来上海休假,在福州路一家咖喱饭店请曹聚仁吃饭。此时,孙元良已率88师驻防无锡,成为拱卫首都南京的“御林军”。谈到战局,孙认为战事只是在北方胶着,一时还不会燃到南方来。曹聚仁向孙表达了上前线做一名战地记者的心愿。孙许诺说,如果88师参战,就邀请他到自己的部队来。不料两天后孙元良返回无锡,就接到动员令;8月11日,他已经率88师向上海近郊挺进,13日下午,中日双方前哨即发生遭遇战。曹聚仁做一名战地记者的愿望,就这样很快地成为现实。
曹聚仁初任战地记者。当时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统帅部规定,淞沪各军不得随便发布军事新闻,所有新闻拟定后必须报告给苏州第三战区长官部,再由长官部转告上海市政府,然后由市府新闻处转告中外记者。新闻如此这般辗转下来,都已成了明日黄花,报纸不愿采用。日军方面每天则发布五六次新闻,在宣传上反而抢了先。因此,各报都希望有战地记者,直接进入前线采访。但是,前线各师司令部都不欢迎记者到来,因为记者的采访车常常跟来敌人的炮弹,非常不安全。这是“八·一三”淞沪会战前期报社与前线部队之间难于解决的矛盾。
曹聚仁受聘的《星粤日报》还在筹备中,用不着采访新闻。《星粤日报》1937年冬才在广州试版,只出了几天,日本就在大鹏湾登陆,报纸转香港出版,改名为《星岛日报》。《大晚报》总编辑曾虚白听说曹聚仁有进入前线的门路,就请他担任《大晚报》的战地记者。1937年9月3日晚,曹聚仁搭乘《大公报》的一辆采访专车,冒险到达苏州河北岸茂新面粉厂88师师部。不过,他进入前线,并非以记者的身份,而是顶孙元良的秘书周震寰的缺。这是孙元良想出的妙法,这样曹聚仁就可以随军进退,自己担当新闻发布的责任,师部无需为此负责。
孙元良特意安排曹聚仁与师参谋长张柏亭同住一个房间。他不耻下问,很快学会了看军事地图,分析兵力配置,悟到了军事新闻的写作要领。他每天将战地见闻,写成通讯、特写,发给《大晚报》,后来还给上海《立报》和中央社发新闻。可以说,淞沪战线上的新闻,也就是自曹聚仁到了军中之后,才转入正常化。由于得天独厚的采访优势和过人的采写能力,除了平型关战讯到来那天,曹聚仁的电讯,占了上海报纸两个月的头条。他不无自豪地说:“说起来,战地记者也正是富有刺激性的生活,可遇而不可求的。一个特殊的机会,让我一个人独占了东战场右翼的军事新闻,便是留居四行仓库的那两个月。”更让曹聚仁自豪的是,他采写的战讯,不仅满足了后方民众对战事的了解,而且对抗战发挥了实际效用。10月3日,日军出动20余架飞机轰炸我军闸北阵地,尔后敌方发言人向各国记者宣称:“闸北中国军队阵地经轰炸后,完全动摇,即将向后总溃退。”曹聚仁闻讯,一言不发,马上到阵地巡游了一圈,随即写成电讯发给报社和通讯社。第二天,上海的中外文报纸都在显著位置登出了这则电讯:
“本报战地特讯”今晨一时前方报告:昨日左右两翼,均有激战,左翼虽吃紧,但并无危险;右翼工事巩固,敌人虽狡谋很多,前途仍可乐观:此系记者最忠实的报道。
左翼敌军,屡以一二联队之兵力,在各线探击,前日之攻顾家宅,昨日之攻刘行,均系同一用意。自刘行镇全成焦土后,我即移守××附近阵地,又成拉锯战之形势。昨日下午三时起,敌以大炮飞机,密集射击轰炸,我方亦以重炮还击,至下午五时左右,敌约两联队,过沪太公路,向西犯我阵地,我以战车队及机枪队猛烈还击,至晚九时起,枪声稍息,惟炮战又起,敌炮有一分钟发五响者,隆隆之声,闸北方面,亦可听到,至晚十一时许,我军即开始冲锋前进,与敌肉搏,至今晨尚在血战中。
右翼敌军集结于北四川路一带,昨下午二时起,敌向我宝山路宝兴路口中兴路口冲进,被我截断包围,杀敌四十余名,敌即仓皇退出。下午七时左右,敌又由虬江路口宝兴路口冲进,我分头迎击,激战达两小时之久,敌卒被我逐回北四川路。昨双方激战终日,声震全市,预料今晨当有更激烈的战事发生。《我昨晚开始冲锋前进》,1937年10月4日《立报》。
消息一出,敌方所谓的我军“总溃退”之说不攻自破,消解了民众的恐慌情绪。孙元良看了,也大为赞赏曹聚仁用事实来澄清敌人谣言的做法。
然而,现代战争是要用实力说话的。尽管我军将士前仆后继,英勇异常,无奈血肉之躯终难抵御日寇的飞机大炮。最高统帅部遂决定淞沪前线国军撤退到先前构筑的福吴国防线(福山——吴县,时称“东方马其诺防线”),依托工事再与日军展开决战。原计划国军11月1日开始次第撤退,至6日行动完毕。不料日军11月5日在杭州湾北岸的金山卫登陆,攻陷松江、青浦,直趋平望、吴江,绕过了福吴国防线向江南各地挺进。如此一来,我军有秩序撤退、回防福吴国防线的计划被打乱,陷入极度混乱、狼狈之境地。
孙元良将军把师部撤出四行仓库、留下谢晋元团长率“八百壮士”据守之时,曾与曹聚仁约定,等88师撤防到青浦后,让曹再去部队找他。不料青浦很快失陷,曹聚仁就与88师失去了联系。他困坐在法租界家中,从报纸、广播中得到的都是国军溃退的消息,心急如焚,无计可施。
1937年11月20日,国民政府为使敌方逼我签订“城下之盟”的阴谋破产,发表宣言,移驻重庆:
国民政府移驻重庆宣言
自卢沟桥事变发生以来,平津沦陷,战事蔓延,国民政府鉴于暴日无止境之侵略,爰决定抗战自卫。全国民众,敌忾同仇,全体将士,忠勇奋发,被侵略各省,均有极急剧之奋斗,极壮烈之牺牲。而淞沪一隅,抗战亘于三月,各地将士,闻义赴难,朝命夕至。其在前线,以血肉之躯,筑成壕堑,有死无退。暴日倾其海、陆、空军之力,连环攻击,阵地虽化灰烬,军心仍如金石。临阵之勇,死事之烈,实足昭示民族独立之精神,而奠定中华复兴之基础。
迩者暴日更肆贪黩,分兵西进,逼我首都,察其用意,无非欲挟其暴力,要我为城下之盟。殊不知我国自决定抗战自卫之日,即已深知此为最后关头。为国家生命计,为民族人格计,为国际正义与世界和平计,皆已无属服之余地。凡有血气,无不具“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之决心。
国民政府兹为适应战况,统筹全局,长期抗战起见,本日移驻重庆。此后将以最广大之规模,从事更持久之战斗。以中华人民之众,土地之广,人人抱必死之决心,以其热血与土地凝结为一,任何暴力,不能使之分离。外得国际之同情,内有民众之团结,继续抗战,必能达到维护国家民族生存独立之目的。
特此宣告,惟共勉之。
听着这慷慨悲壮的言辞,曹聚仁下决心离开租界去寻找部队。就在国民政府发表移驻重庆宣言的当天下午,他告别正在热恋中的邓珂云邓珂云是曹聚仁任教的务本女中学生。曹的妻子王春翠因曹移情别恋,已于1936年上半年与曹分手,离沪回杭。随着乱糟糟的人群在上海东门码头挤上了一艘开往宁波的轮船。翌日清晨船到宁波,看了江南著名藏书楼“天一阁”后,于晚间乘火车直达杭州。此时杭州人心惶惶,谣传日军已到离杭州只有50里的临平,警察大队都全部撤离了,南逃的市民犹如一股潮水,将浙赣线全线冲溃。一位绸缎庄的老板在街上碰到曹聚仁,看他似乎并不惊慌,感到奇怪,便设宴款待,还请来救火会会长王五权等作陪,要曹聚仁谈一谈对军事形势的看法。他分析说:日军到嘉兴后,会西攻湖州、宜兴,从那儿转攻芜湖,切断我军退路,在南京保卫战未分明前,日军不会来攻杭州。这些人听了曹聚仁这位大记者的一席话,心里踏实了许多。抗战胜利后,他回到杭州,在旧书摊上买到一本日本杂志,上面登有一份某银行秘书的留杭日记,说王五权那天本来已决定成立维持会投敌,正是听了曹某这番话,动作才推迟了一月多,此所谓“曹聚仁一语救杭州”。
形势的发展果然如曹聚仁所料,杭州混乱的局面也就很快平息下来。蒋介石为了稳定家乡局势,派桂系军人黄绍竑到浙江,接替朱家骅任省主席。曹聚仁本来打算从杭州转往无锡,寻找88师归队,不料无锡已经陷落,京杭国道被阻断。无奈之下,他决定乘车先回老家看看。在兰溪县城,他还招待逃难至此的丰子恺一家吃了顿饭。此时,白崇禧将军到了金华,通过兰溪县长约曹聚仁去金华一谈。曹聚仁坐小船到了金华,意外地遇到了在上海分手的好友、暨南大学同事曹礼吾。当时曹礼吾正随同一批大学生西进,准备到庐山筹备东南联大。曹聚仁就挤上他们所乘的列车,一道去了南昌。曹礼吾改变计划南下赣州,曹聚仁和好友黯然道别,独自凭吊了滕王阁,又乘浙赣线列车返回杭州。
日寇已于12月14日攻陷南京,转攻杭州。曹聚仁雇船独自一人到里西湖兜了几圈,又去看了一眼即将被炸毁的钱塘江大桥,便于了12月23日再次离开杭州,暂回家乡蒋畈。第二天,杭州就陷落了。
在家乡,曹聚仁得知第三战区司令长官部已移到皖南屯溪,便迅即搭船前往。到了屯溪,终于知道88师在首都保卫战中全军覆没,孙元良生死不明。伤痛之余,他对88师也就断了念,决定另找出路。就在这时,中央社社长萧同兹慕其声名,聘请他担任战地记者。1937年农历年底,他从屯溪回蒋畈过春节。大年初五到金华,浙江省主席黄绍竑请他吃饭,交流对时局的看法。在金华,他与中央社东南分社的张明烈、盛维棨接上了头。两人分别是曹聚仁在暨南、复旦任教时的学生,殷勤招待老师之后,把中央社总社颁发的“中央社战地特派员”聘书转发给了他。从此,独立记者曹聚仁正式成为中央社的一员。关于“中央社战地特派员”这一称号的来历,还有一段插曲:七七事变后,中央社总社先后派胡定芬、韩侍桁北行采写新闻。胡定芬久历官场,懂得官场习气,在名片上印了“中央社特派员”的字样;韩侍桁书生不懂世故,名片上只印着“中央社记者”。两人都到了济南,却互不相谋。有一天,山东省主席韩复榘在官邸请客,将“胡特派员”尊于首席,同宗的“韩记者”却叨陪末座。经此一事,中央社总社专门发一通告,让参加战地外勤的工作人员,一律称“中央社战地特派员”。后来曹聚仁到福州,当地报纸报道了他的行踪,老百姓误认为他是“中央特派员”,纷纷找他告状。无可奈何,他只好发新闻说自己是“中央社”的特派员,不是“中央”特派员,笑话才没有再闹下去。
CC系的《东南日报》已经从杭州迁金华出版。《东南日报》原名《杭州民国日报》,1927年3月12日创刊于杭州,1934年6月16日改名《东南日报》。1937年12月迁金华出版,1942年5月金华失守,又先后在浙江丽水、云和复刊,并在福建南平出南平版。1945年8月杭州光复,云和版迁杭,续出杭州版。1945年12月南平版停刊迁沪,于次年6月16日出版上海版。杭版、沪版出至解放前夕停刊。《东南日报》的“三巨头”胡健中、许绍棣、刘湘女,曹聚仁和刘湘女最相熟,许绍棣则是上海《民国日报》时的旧友。这样,他就替《东南日报》写专栏了。《东南日报》在抗战时期一直独霸着浙江新闻界,声威及于闽、赣,连黄绍竑主办的《浙江日报》和中央社本地分社,都难与之抗衡并驾。后来马树礼、宦乡、邢颂文创办《前线日报》,才在他们的“卧榻之旁割取了一席”。
曹聚仁在金华稍事逗留即去南昌,会晤了中央社南昌分社主任陈熙乾和记者刘尊棋,然后启程来到武汉三镇。武汉这时已成为军、政、文化中心,各方人士云集,充满着团结抗战的新气象。在武汉,曹聚仁见到了救国会领袖沈钧儒和时任国民党宣传部长的邵力子,并终于有机会谒见了中央社萧同兹社长。第一次见面,两人谈得很好,他评价萧同兹是自己生平碰到风度汪洋愿为之效命的人。曹聚仁还被刚成立的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推为候补执行委员,同时又兼任了《星岛日报》的战地特派员,成了“星系”的成员。更让他高兴的是,邓珂云从上海取道香港、广州,来到了武汉。乱世鸳鸯,两人便在旅馆结为夫妇。
曹聚仁下榻的汉口平江会馆,88师在此设立有办事处,收容流散袍泽。办事处处长是36师师长宋希濂的长兄,视曹聚仁为88师中人,对他殷勤款待。41军军长孙震是孙元良的叔叔,因此41军武汉留守处负责人刘大元也奉命接待曹聚仁。他与刘大元一见如故,刘告诉他41军正在徐州前线,“徐州将要有一场大战”。曹聚仁于是和邓珂云奔赴徐州,首报台儿庄大捷,书写了作为战地记者最辉煌的一页。
台儿庄之战开始于1938年3月23日。曹聚仁夫妇是3月底到的徐州,蒋介石和白崇禧刚来过前线视察,他们到徐州时蒋介石已回汉口,白崇禧则留下协助第五战区司令长官李宗仁指挥战事。中央社在徐州的随军记者是胡定芬,配有电台。曹聚仁到徐州后,即和胡定芬取得了联系。当时,《大公报》、《新华日报》、《武汉日报》、《扫荡报》、《大刚报》等报社,派驻徐州的记者有20多人,其中《大公报》的范长江、《新华日报》的陆诒,都是一时之选。各报记者奉社命不许协作,都是孤军奋战,互不沟通信息,新闻竞争异常激烈。
台儿庄距徐州约120公里,敌我在此血战正酣,而呆在徐州的记者团实际上并不清楚前线的情况。一直到了4月5日,台儿庄正面守军第二集团军司令孙连仲,邀请记者前往前线视察,曹聚仁等17名记者才从徐州赶往台儿庄。范长江与孙连仲素来相识,第二天清晨便进入孙的卧室,谈起军情来了。曹聚仁也通过关系,得到了与孙单独晤谈的机会。这样,军情就落在他和范长江手中了。不过,孙连仲并没有告诉他们我军当晚在台儿庄有总攻击的行动。
4月6日中午,守卫台儿庄的第31师池峰城师长,约记者到最前线的运河车站见面。记者们走到半路,遇到敌方猛烈炮火,继续前行非常危险,池师长就派一名副官长迎到中途,请大家在旁边的一个小村落中谈了一阵子。这位副官长说:“我军现在虽战得很苦,但敌人也同样精疲力尽,我方右翼的汤(恩伯)军团已开始动作,我们正准备反攻。”恰巧《大公报》的范长江还在孙连仲司令部那里盘桓,无意参加这一次的记者招待会,而参加的其他记者,大多缺乏军事常识,都没有留意这位副官长的话。独具“新闻眼”的曹聚仁却从中得出判断:我军当晚在台儿庄将进行反攻!他赶回孙连仲司令部,求证于金典戎参谋长。金参谋长笑着不置可否,这更坚信了自己的判断。当时范长江也在旁边,他还不相信反攻这一说法。
当晚8时25分,曹聚仁借用司令部军用电话,向徐州的胡定芬报告我军总攻台儿庄获胜的战讯。他刚报告完这段战讯,正在旁边下棋的田镇南将军(指挥台儿庄正面作战的30军军长)停下棋子,笑着对他说:“进攻刚开始呢,没有那么快的胜利吧!”为了留有余地,他又接通电话,让胡定芬在电讯中增加“控制”、“退却模样”等字眼。胡定芬参考徐州第五战区长官部报告,写了一则战讯发向总社。晚上10点左右,孙连仲司令部备车送记者们回徐州,范长江、陆诒托故留了下来,准备抢发台儿庄大捷的头条新闻。曹聚仁则认为此时回徐州更能看清全局,看清楚了再来前线,亦不为迟,遂和邓珂云决定搭车赶回徐州。一到徐州,前线胜利的消息已被证实,曹聚仁和胡定芬接着又发了一份更详细而确定的战讯,这便是4月7日轰动全国的台儿庄大捷电讯。《申报》汉口版1938年4月7日头条新闻,使用的就是曹聚仁他们所发的三条中央社电讯,从中可以感受到他们当时紧张而激动的心情:
昨晚第三次总攻台儿庄我军大捷
数路合围奋勇袭击敌兵四千悉遭歼灭“徐州七日上午二时中央社电”我军为彻底歼灭台儿庄东北各村落残敌,于六日晚八时起开始第三次总攻,预料七日晨当有更好捷音,困守一隅之残敌,即可全告肃清。
“徐州七日上午零时卅分中央社电”军息:峄县台儿庄间敌我激战,五日晚我军突出奇兵,将敌四面包围,同时谭庄堡子、张楼、刘庄等处我军,亦协力出击,发生大规模喋血混战。我第一次挑选敢死队五百冲入敌阵,黑夜混战,敌阵大乱,后头部队亦跟踪而上,敌联络切断,我军遂加紧猛攻,再四挑选敢死队,不断冲击,直到六日晚五时,敌卒不支,全线摇动,我军当将当面敌人全部歼灭,获空前未有之胜利。计此役毙敌三千余,俘获堆积如山。
“徐州七日上午一时中央社电”台儿庄正东东北及正北一带村落敌之主力,被我围攻,至六日晚计内线各军歼敌逾千,外线各军,歼敌达三千,两昼一夜,共歼敌四千余众,俘获无算,开抗战以来未有之胜利。
1938年4月13日香港《立报》刊出的“本报战地特派记者”曹聚仁采写的通讯《台庄歼敌记》。曹聚仁和邓珂云发完电报,倒头便睡,醒来已是4月7日午后。胡定芬打来电话,说武汉三镇十万人正在集会游行庆祝胜利,举国若狂!4月8日,他综合各方消息,又写了篇长文《台儿庄巡视记》发给总社,全国各报第二天纷纷在显著位置刊出。范长江的长篇报道,在《大公报》刊出已是一周之后。战后日本朝日新闻社编纂战史,关于台儿庄战役,援用的就是曹聚仁当时采写的报道。
首报台儿庄大捷新闻,使曹聚仁在全国新闻界声名大振。“八·一三”淞沪会战,因为其他记者无法随军,他几乎独占了两个月的军事新闻。台儿庄战役的报道则不同,数十位同行会集于此,其中不乏范长江、陆诒这样的名记者。在激烈的“新闻战”中,曹聚仁能够独占鳌头,当然与他的中央社记者身份有一定关系。但是,他的知识素养和人际交往能力,尤其是非凡的新闻观察力和判断力,使他脱颖而出,一举成名。他后来总结说,作为一个新闻记者,不仅要会使用“显微镜”,还必须学会使用“望远镜”,“以我个人的经验来说,每觉得愈接近战线,所得的消息愈零碎、愈真实,但未必正确;而能设法接近高级指挥部,所得的消息愈是综合的,愈增加正确性!”
4月下旬,中外记者团、慰问团纷至沓来,采访、劳军,甚是喧腾。作为首报台儿庄大捷的记者,曹聚仁多次被请去做战况介绍。一位德国海通社的记者,不相信我军打了胜仗,到台儿庄听了曹聚仁的介绍,目睹了日军焚烧的骨灰堆后,才真正信服。
台儿庄之战后,日军暗中增兵鲁南豫东,徐州、兰考、开封一线局势实际上已非常紧张。曹聚仁接受一位军中至亲的建议,与邓珂云迅速抽身西行,先搭火车从徐州到开封,然后雇黄包车赶到郑州,再乘火车到了洛阳。那些没有及时离开徐州的记者,后来都陷在了敌人的包围圈中。
曹聚仁原计划西入潼关,或去延安看看,或去盛世才主政的新疆考察一番。不料一路颠簸,邓珂云患了伤寒症,只好在洛阳暂住下来,安心养病。其间,他意外得知四弟曹艺的运输部队正驻扎在渑池,大喜过望,遂乘车前往相聚。“世乱从知骨肉亲”抗战期间,黎烈文离开《申报》,来到陈仪主政的福建主持文化工作,创办改进出版社,主编《改进》半月刊。黎有“国危愈觉江山美,世乱从知骨肉亲”诗句,传诵一时。兄弟两人促膝谈论到午夜,曹聚仁才恋恋不舍地返回洛阳。
三个月后,邓珂云病体初愈,两人决定不再西进,南返武汉。7月29日乘上火车,次日下午就到了武汉。曹聚仁给妻子买了一张到广州的火车票,让她经香港回上海休养。第二年四月,曹聚仁巡游到福州,邓珂云知道后要从上海赶来与夫君相聚。不料福州局势突然紧张,两地间的海上轮运断绝,曹聚仁也疏散到福建南平。后来他转到温州,邓珂云搭上通往温州的轮船,南驶四小时,在瓯江口外,突然接到电讯说温州海口被封,轮船又掉头驶回上海。曹聚仁在温州痴等了半个月,望穿秋水,也没有看到妻子的身影。七月初,邓珂云听说宁波口岸已经开放,不断有船只往来,便下决心坐船先到宁波再说。想不到她到宁波时,曹聚仁已经于三天前到了这里,两人下榻的旅店还十分接近。有一天,竟然同在一家菜馆吃午饭,曹聚仁和几位朋友在楼上,邓珂云在楼下。饭时大雨,还在饭馆中一同挨等。两人近在咫尺,却彼此不知。第二天,邓珂云去电报局发电,告诉曹自己的行程,正巧邮递员送信到电报局,她一眼瞥见一封从南平寄来留交曹的信,才知道丈夫已经到了宁波,于是向电报局职员说明原由,把那封信拿走。下午,曹聚仁也到电报局发电,局方告诉他邓珂云在宁波的住址,分别了一年的夫妻在乱世中终于喜剧性地相遇。
1938年8月的武汉,已是风声鹤唳,军政文化机构和人员纷纷入川。在群情惶惶之际,曹聚仁还去汉口的一条陋巷看望了陈独秀。他与陈独秀原来就有交往。陈独秀被国民党政府囚禁于南京老虎桥监狱时,曹聚仁的妹妹曹守三正好在这个监狱任狱医,他就通过妹妹时常在生活上帮助陈,并劝陈写回忆录,他供给资料。抗战爆发后,陈被释放,也来到了汉口。这次两人一见面,陈独秀劈头就说:“我以为你已经变成了共产党员了!”曹聚仁答道:“然而你又早已不是共产党员了!”两人相对,默然良久。
8月9日,曹聚仁乘船离开武汉,过洞庭,入湘江,于8月12日到达长沙。主政湖南的张治中,原是指挥淞沪会战的总司令,第二天正好是“八·一三”周年纪念日,他在集会上发表演讲,总结我军之所以在淞沪能够支撑三个月,“得力于士气者半,得力于民气者亦半;民气士气相激相荡,是即旺盛精神之主要条件,民气士气交相为用,是即军民合作之彻底成功。”他还严正宣告,如果敌人进犯武汉,洞庭湖将是他们的葬身之地。张治中的豪言壮语,也感染了采访他的曹聚仁。不料三个月后的11月12日深夜,长沙守备人员误信谣传,以为日军将至,情急之中纵火焚烧长沙市区,房屋被烧五万余栋,来不及撤退的市民死伤两万余人。长沙警备司令酆悌等三人因此被处死刑,省主席张治中革职留任。
在长沙停了一周,曹聚仁经株州东行,第三次来到南昌。新四军军长叶挺来电邀请,他与彭文应、龚梅彬、程希孟等四人前往屯溪采访。途经皖南祁门,还访谈了移驻于此的第三战区司令长官顾祝同将军。在屯溪,叶挺将军把几张日寇在南京奸淫杀戮的照片送给了曹聚仁,这是从被击毙的日军中队长身上搜到的。后来,他将这些照片编入了《中国抗战画史》,让日寇的罪行永污史册。
1938年10月26日,武汉弃守,中日战争进入相持阶段。从这时到抗战胜利,曹聚仁除了1942年夏至次年春曾在赣州为蒋经国办《正气日报》外,其他时间大都是“一身旧军装,腰间束了一条皮带,普通一兵,貌不惊人”1942年,曹聚仁巡游到桂林东郊星子岩《大公报》编辑部,罗孚时任该报练习生,负责收发兼管资料,大记者曹聚仁的这身装扮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带着一部顾祖禹的《读史方舆纪要》和一部杜甫诗集,在东战场的江西、福建、浙江等地巡游,写下了难以数计的新闻报道、战地杂感和人物通讯,为《东南日报》、《前线日报》、《大刚报》、香港《立报》、《星岛日报》等报刊所刊载。他用一支健笔,不仅记录了八年抗战的壮阔画卷,而且对抗战也发挥了直接助益,因为在他的字里行间,始终充溢着抗战必胜的信念。下面是他1938年11月23日所写的金华通讯:
今天微明,又来到了金华。
金华的面貌,若配上一个西湖,就变成十足的杭州城;街头偶步,目之所见,耳之所闻,全是苏小小的乡亲。楼外楼、天香楼、西泠饭店、颐香斋的招幌,格外使浙西人士引起乡思。南宋之际,汴都南迁,整个杭州,变成了开封风味,由今思之,眼前景物,与古无殊。其中有一家粤中人的菜馆,名广州酒家,亦仿效沪杭格式。开张于广州陷落前夕,中悬粤中军人贺联,句云:“岭表正烽烟,愿诸君酒饮葡萄,快活沙场拼一醉;天涯同敌忾,看满座气吞胡虏,轩昂眉宇夺三军。”想南岛人士,读此联必为神驰。整个市面,因为浙西人全力支撑,在狂炸后依然热闹非常。他们说:“反正是无家可归,拼着死了也就算了。”这便是牺牲的决心的具体表白。
这样的文字,足以使人忠勇奋发,同仇敌忾!
抗战时期,我国出现过一位现代“花木兰”,名叫唐桂林。唐是湖南零陵人,婚后与丈夫不和,便弃家出走,化装成男人投了军,混迹于湖南地方部队。抗战军兴,改入唐云山的52师,参加东菇岭之战,任机关枪手,身受重伤,这才暴露了女儿本色。伤愈后奉师部命令,调往江山伤兵医院任看护长。曹聚仁在皖南从唐云山师长那里听到这一佳话,当即发了一个专电,唐桂林顿时成为新闻人物,声名震动了全国。港沪各报,古风排律,赞诵之诗不绝,军事委员会也颁发给她一枚铁十字奖章。曹聚仁从皖南回浙东时,特地到江山去访她,不料她不习惯于平淡无奇的看护生活,又回到部队去了。后来她随军向溧阳挺进,不幸途中翻车,重伤身亡。唐云山师长曾给过曹聚仁一张唐桂林的照片,并对他说,唐桂林生前到处要找曹聚仁一见,她想不到新闻记者的笔,有这么大的力量。当时军中有这样的说法:“像唐桂林一样,就算死了,也是值得的了!”
1940年,上饶的战地图书出版社,将曹聚仁采写的战地通讯结集为《大江南线》出版。他从赣州把这本书寄给了远在昆明西南联大执教的朱自清师。朱自清收到《大江南线》后,回信当年浙江一师的学生:“多年不见,也没通信。抗战以来,常在报上读到您的通讯。您似乎走了不少地方。这其间,一定冒了许多险,吃了许多苦,但一定也增长了许多阅历。最值得钦佩的,是这种事业,直接帮助了抗战。”朱自清评价曹聚仁所投身的事业“直接帮助了抗战”,可以说代表了时人对战时新闻工作的看法。
曹聚仁所采写的战地通讯,不但刊诸报端,有的还被选入战时教科书,流布极广。1939年4月,他巡游到福建,时任桂林行营主任的白崇禧将军正好也来到福州,做了三次公开演讲。曹聚仁采写了《万人争说白将军》的长篇通讯,刊登在香港《星岛日报》的专栏上。后来,多种新闻学教材和战时国文读本都选作范文。这种水准的新闻通讯,如今已难得一见了。特摘录第三节,以见曹聚仁的文才笔力:
万人争说白将军
——四月二十二日福州通讯(节选)
三把福建变作山西式的战场
白将军在演讲与谈话中,几次提到山西战场所使用的全面战术的成绩。他说:“去年三月间,敌军由临汾沿同蒲路将我军向晋南压迫,想在黄河边上将我军一网打尽;敌军发言人已预言将有惊人的战果可以获得。阎司令长官向大本营请示今后作战方针,大本营即执行不离战区的命令,指示四个要点:一、化整为零,以一个旅为作战单位;二、敌向南压迫,我即向北(向太原五台山)撤退,即向敌人后方推进;三、党政军人员不准退过黄河,过河即军法从事;四、尽量与民众合作,真正成为民众的武力。阎司令执行这个命令,成绩非常之好;二十二个月之中,中条山太行山五台山一带,军队配合着民众,和敌军不知周旋了多少回,牵制敌军十五万以上的兵力,消耗敌军实力非常之大。敌军打不下山西,即不敢过河;山西对于华北,关系非常重大;我方便用全面战术,即已保全了山西。”他又举某师的事实为证:某师曾被敌驱迫,退至黄河边上,由参谋长电请渡河;大本营严令北进,渡河必杀。该师遵令北进,推进得非常顺利,还打了好几个胜仗;直到现在,实力反而加强。白将军因强调这个意思,对在座的同志们说:“大家须知前进即是安全,后退即是死路!”
白将军从军事地理来说福建最适于全面战术的使用,希望以山西为标准,把福建变作山西式的战场。他认定全面性的战争,必须军队与民众彻底合作,他希望党政当局赶紧组织民众训练民众,使一千二百万民众真正动员起来,他说:“军队如鱼,民众如水,鱼离开了水就不能生存。民众,不组织,不训练,并没有力量;一经组织训练,就发生伟大的力量。敌人若是来进攻福建,我们能运用一千二百万民众来对付他,他有什么办法?”白将军关于发动民众,说了许多具体的意见;他希望政治、经济、文化与军事相配合,县、专署、省府每个单位也都配合着军事,来一个精神总动员,彻底实行军民合作,实行国民公约:消极方面使民众不做顺民不做汉奸,积极方面使民众人人认识敌人的阴谋毒计,人人参加抗战工作。他希望沿海一带,要假定为敌人所攻占,不时作攻守假演习;从演习中得应付的经验,一旦有事,不至手忙脚乱。白将军最后郑重提示担当党政责任的人:“认识要清楚,准备要快!”他引用一句成语:“凡事豫则立,不豫则废!”
在白将军谆谆提示这一刻间,福州人士的确有点醒悟了;全市市民疏散的工作也在开始了,组织民众训练民众的工作也有人在着手了。记者从南街经过,看见“醉生梦死的生活必须改除”的横额,不觉微笑。不知那天从文艺剧场出来的人,还有人再作“只要我方不做积极抗战工作,不刺激敌人,敌人是不会来的!”的想头不?
实际上,曹聚仁的文字并不局限于报道战事、记述言行、描写风物,有的通讯已经达到了对问题学理研究的水平。日寇在对华进行军事战的同时,还发动经济战,企图使我国经济社会崩溃,彻底丧失抵抗的力量。日寇发动经济战的预定目标之一,就是通过封锁沿海口岸、大量使用军用票、滥发伪币、倾销日货等方法,摧毁我国法币的外汇价格。敌人的狠毒伎俩的确发挥了作用。1938年4月,法币在上海的暗市,从一先令两便士半的外汇率,落到八九便士之间,一年后又下落到六七便士;国民政府放弃上海黑市场后,一度泻至两便士七。这样的经济大波澜,如果发生在欧美国家,立即要影响亿万人生活,然而在中国的农村大海中,依然不曾掀起什么浪涛,农村经济与农民生活,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曹聚仁感叹,这简直是世界经济史上的奇迹!那么,是什么因素造成了这一奇迹?1939年9月,曹聚仁在闽浙赣三省交界的浦城,用统计学的方法,对比分析了自耕农抗战前后的家庭收支情况。研究发现:外汇暴跌,既未使农村主要用品价格暴涨,而农村物品的平衡涨价,又未影响农民生活,使陷于困顿不能支持。自耕农是中国农村的基干,他们是“经济的母财”——土地的忠实儿子,相信土地的产物不会断绝,只要辛勤耕耘,土地一定会回报他们以财富。在社会经济变动过程中,自耕农就发挥他们的保守性武器,只承认物物交换的原始经济原则,用自己的劳力在土地上生产所需物品,再用自己的产品交换其他的生活必需品。因此,“在一个不相信土地会破产,而认定自己的劳力,可以再造财富的农民面前,外汇率涨落在他们心头,能激起什么作用呢?”曹聚仁进而得出结论:关于抗战,只有农民,能作“能不能支持下去”的最后答复。他建议政府,不但要节用民力,更要扶植民力:如何扶助自耕农,如何稳定农村经济,这是决定持久抗战力量的重心。他把这一研究心得写成长篇通讯寄出,八开八版、版面紧张的《前线日报》当即刊出,而中央社只发了参考稿,重庆的路透社、美联社却都发了长篇专电。于是中央社又发了专电,全国各报也刊登出来,《前线日报》又刊载了一次。曹聚仁说,在他的一生中,这是最高的荣誉,比后来获得胜利勋章还感到光荣。
1937年曹聚仁与邓珂云在上海。当然,这些成就、荣誉的获得是曹聚仁在“读万卷书”后,于烽火连天中“行万里路”的结果;埋首书斋、懦弱虚浮之人,是不可能写出如此多而有影响的通讯报道的。八年的战地记者生涯,曹聚仁所经历的苦难,遭遇的危险,何止一二!1938年春,他与妻子邓珂云采访台儿庄战役,为防不测,两人在徐州的一个月,几乎从来没有脱过衣服睡觉。4月底搭车离开徐州西行,第二天,他们所住的徐州花园饭店就遭到敌军轰炸,逃过一劫。同年8月,他在长沙参加“八·一三”淞沪抗战周年纪念、采访过湖南省主席张治中后,乘车前往株州,不料第二天敌机轰炸长沙,他住过的那家旅馆被炸毁。杭州出版的伪报纸,还报道了他在长沙被炸之事,朋友们都以为他已经遇难,相互转告,表示悼念。
“海水悠悠难化酒,书生有笔曰如刀;战场碧血成虹影,生命由来付笑嘲。”这是曹聚仁1943年所做的感怀诗,足以作为他八年战地记者生活的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