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会科学向左走向右走:一九四九年前后民间报人的出路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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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桃花扇底送南朝

国共联手驱除外侮之后,固有的矛盾便浮出水面,打打谈谈,纠缠不清。重庆政治协商会议后,曹聚仁采访了不少军政要人,问他们国共谈不拢的原因究竟在哪里。那些“大佬”都说他问得天真,言外之意,蒋介石同意和谈,仅仅是做给美国人看的戏法,迁就一下美国人希望中国和平、确保不彻底倒向苏联的旨意。蒋内心是坚信凭借武力可以消灭中共的,所以并不把来华调解国共争端的马歇尔元帅看得十分重要,有时还玩弄这位老人。等到蒋氏了解到马歇尔地位的重要,这位美国总统特使已经回国当国务卿了。曹聚仁曾反问一位国民党的总司令:“究竟是你天真,还是我天真?”还有一次,他与一位总司令去参加文化界举行的座谈会。这位总司令在会上与文化界人士争得面红耳赤,事后对曹说:“现在你们不懂,一仗打赢了,你们就懂了!”通过这些事情,曹聚仁明白,蒋介石和国民党的真实想法,是想用武力来说话的。

在国共之间“吃夹档”,采访国共和谈新闻,曹聚仁觉得这是像他这样的新闻记者最困难的工作,因为双方的成见以及报馆的处境,不容他们做客观性的报道。1946年10月,由福建调任台湾省主席的陈仪,电邀京、沪新闻界人士前往台湾考察省政。感到大陆空气沉闷、压抑的曹聚仁,就代表《前线日报》参加了这个新闻考察团,到海外去换换新鲜空气。

新闻考察团由许孝炎任团长,人员除曹聚仁外,还有《申报》总编辑陈训悆、《新闻报》总经理詹文浒、上海《中央日报》社长冯有真、《东南日报》总编辑杜绍文、《正言报》的朱雯和《大公报》的高集,多为国民党当局的“新闻官”。接待方为他们安排了密集的考察行程,宝岛的主要地方几乎都走到了。考察快结束时,陈仪在草山与大家进行了座谈,第二天又在长官公署正式招待了考察团一行。陈仪主闽时曹聚仁已与他相熟,这次见面,他劈头就问陈:依你自己的观感,治闽和治台相比,哪一个更满意些?陈仪愉快地回答:“台湾的省政进程,不仅是顺手,而且可以拔步走向理想的社会主义社会去!”殊不知,“二·二八”大起义的风暴正在酝酿积聚之中,只是踌躇满志的省主席没有察觉而已。

桃花扇底送南朝在台期间,凡是集体应酬之事,曹聚仁概不参加,自己去走访想访问的人,搜寻想看到的资料。这么一圈走下来,他对台湾的政况民心,也有一番自己的了解了。抗战时期,曹聚仁根据对军事地理的研究,曾经产生过一个想法:如果把南洋群岛、菲律宾群岛、海南岛、台湾、琉球群岛和舟山群岛,看成一个海上王国,其战略意义和世界意义将不可估量。经过这次实地考察,他坚信了自己的看法。他对陈仪说:“中国毕竟是大陆的国家,所以不懂得海洋的伟大;三宝太监虽说七次下西洋,结果东南亚的世界,还要等哥伦布、麦哲伦来发见,东印度公司来开发的。”“台湾的地位,应该放到岛链上去看的,不要把它当作大陆的一部分多余的东西,中国先民有海外开拓的效力,却缺乏建立海外扶余的政治组织能力,这便是中国人比不上荷兰人之处。”陈仪听了大为赞赏,把日军司令投降时献给他的一把军刀转送给了曹聚仁。

这次访台,前后10天,曹聚仁搜访到了80多本有关台湾的史料。同时,新闻考察团中,也只有他和《东南日报》的杜绍文写了稿子,一棒打落了那一群趾高气扬的新闻官。

1946年11月15日,蒋政权不顾中共的强烈反对,悍然召开国民代表大会,制定《中华民国宪法》。曹聚仁从台湾返回上海后,就被《前线日报》派往南京采访“制宪”大会。他在南京住了一个多月,“朝野上下,各党各派之人士,我都接触过,只见明枪暗箭,彼此斗争着,没有和衷共济的祥和空气。衮衮诸公,都是以国事为儿戏,这就使人感到‘秦淮河之冬’的真实气氛。”

这次大会,名为“制宪”,但是出席会议的两千多名代表,曹聚仁认为最多只有三五十人知道什么叫宪法,蒋介石本人也根本不会尊重宪法。他曾与300多名国大代表谈宪法问题,发现至少有290人漠然无知,对宪法不感兴趣;他们感兴趣的是挂过红条子,有了地位、权势,便可以回家乡为所欲为了。有一次,曹聚仁到中山陵去,碰巧那些挂了红条子的国大代表也在游园,他们趾高气扬,游来荡去。这时,一位教师带了一队小学生过来,大概是走累了,孩子们坐在草地上休息,警察便马上过来驱赶。他隐隐听到那位教师气愤地说:“好!看你们横行到几时!”这些代表,坐在会场上,痴头痴脑,只会打盹,但一到晚上,在秦淮河的莺歌燕舞中,一个个都变得生龙活虎,精神饱满。那些头脑清楚的代表则明哲保身。某天,曹聚仁和一帮记者去北极阁中央研究院采访胡适,胡博士一开头就和他们大谈他的《水经注考证》,听得那些文史功底差的记者一头雾水。

因为经济拮据,《前线日报》只派了曹聚仁一个人采访这次“制宪”大会。但是,单枪匹马的他,凭着自己的交游能力和勤奋,采写了一系列通讯报道。在这些通讯中,他敏锐地指出社会潜伏的重重危机,最主要的还在于:蒋氏不会尊重宪法的民主精神,一般百姓无视宪法的存在,朝野人士没有守法的精神。他自豪地说,就“制宪国大”的南京通讯来说,几乎没有一家报纸能比得上《前线日报》的。

在南京期间,曹聚仁时常到《东南日报》办事处聊天。《东南日报》的三巨头胡健中、许绍棣、刘湘女,都是国大代表或立法委员。有一天晚上,恰巧三人都到了办事处,大家自然就聊了起来。说到时局,曹聚仁第一次听到胡健中发牢骚。他笑着对胡健中说:“你发什么牢骚!今日之事,还不是都在你们的手中吗?不过,《桃花扇底送南朝》的长篇历史小说,不是正在你们的报纸连载着吗?可惜,你们也不是复社中人呢!”1942年1月3日金华《东南日报》。报头下注明:现社址:金华塔下寺望府墩;原社址:杭州众安桥;本报今日一大张,售国币贰角。1949年3月3日上海《东南日报》。报头下注明:经理部:南京路377号、长春路410号;编辑部:溧阳路1380号;今日本报一大张,售价每份金圆一百元。清人孔尚任谱写南明兴亡的《桃花扇》,曹聚仁早就读过。1921年秋,他从南京溯江而上到武昌应考,三天的落寞旅程,就是靠看《桃花扇》打发的。由《东南日报》正在连载的长篇小说《桃花扇底送南朝》,他想到而今的国民党政府,与当年的弘光小朝廷何其相似:“那朱紫半朝,只不过呼朋引党;这经纶满腹,也无非报怨施恩;人都说养马成群,滚尘不定,他怎知立君由我,杀人何妨?”即使有史可法那样的忠烈之士,也挽不过大局来了。

还有一晚,三更已尽,相别经年的湖南《中央日报》社长段梦晖突然叩门来访曹聚仁。原来,他第二天一早要回长沙,特地来找老朋友谈谈。话题不由自主地又落到了时局上,段梦晖说:“局势越来越坏,而满朝文武,昏天黑地,简直不知死活呢!”曹聚仁问他:“为什么这样忧虑之深?”段说:“各地的情形更糟!”那一晚,两人几乎谈到天明。新闻记者比较敏感,当众人还在混沌不觉的时候,他们早有大祸临头的预感了!

国民大会于1946年12月25日制定并通过《中华民国宪法》后,宣布闭幕。1947年下半年,国民党在遍地烽烟中开始搞“国大代表”和“立法委员”的选举,为来年的“行宪国大”做准备。1948年3月29日,“行宪国大”在一片贿选和绝食请愿、陈棺请愿的闹剧中开锣,选举总统和副总统。国民党“训政”20年后,要“还政于民”了,忙坏了来自四方的新闻记者。曹聚仁当然不会置身事外,他往来于京沪的卧车上,为《前线日报》、《星岛日报》采写着一篇篇别具只眼的选举通讯。

不过,在这次大选中,曹聚仁不仅仅是一位客观的记录者。据他自己说,在副总统选举中,他受桂系的白崇禧之托,助选李宗仁成功胜出。这次大选,总统选举没有什么悬念,非蒋介石莫属;副总统的竞选异常热闹、激烈,李宗仁、孙科、于右任、程潜都参加了竞选,最后在孙科和李宗仁之间展开竞争,蒋介石和国民党CC派都力挺孙科,排斥李宗仁。至于曹聚仁在幕后如何帮助李宗仁,他没有细说,不好臆测;但助选之事,根据他与桂系几位巨头的交谊,应该不是子虚乌有。另外,曹聚仁听说吴稚晖不赞成蒋介石竞选总统,建议老蒋退让,就写信代《星岛日报》征文,请这位疏淡了多年的忘年交谈谈对时局的意见。吴稚晖回信说:

曹先生,阔别数年,无日不驰系。数年前于先生在赣州时,得到小小尊论以外,均无所见,想见著作必等身矣。《星岛报》征言及我,荣幸之至。然一部十七史,从何说起?加以最近衰疲日甚,不堪构思。先生必已有所答,高见万倍于我,可若亲献附议也。

吴稚晖以“一部十七史,不知从何说起”为由,婉言谢绝。曹聚仁又写了一封信,坚持要吴谈一些看法。吴稚晖干脆把回复他人的信照抄给曹聚仁,当作答覆。这位进了“大观园”的“刘姥姥”,肯定有不少难言之苦呢。

1948年春间,陈布雷从南京来到上海,住了一个星期。京沪之间交通便捷,旦夕往返并非难事,但陈布雷这次来沪好像特别郑重似的,首先由上海《中央日报》社长冯有真公宴报界巨头,介绍陈与各报负责人碰头,然后又由各报公宴陈,对其莅临表示欢迎。另外,党团会议及其他不公开的会议,又举行了十次以上。原来,蒋介石把党政军重心集中于官邸,由陈布雷掌宣传之职,所以他专门来报馆聚集的上海调度一番。在沪期间,陈布雷特意找曹聚仁去谈了一次话。陈在叹息了一番之后,谈了曹聚仁的《星岛日报》通讯问题。曹聚仁就老老实实告诉他:“港报有港报的观点、立场,我们站在新闻记者的立场,就不能和政府一鼻孔出气的。我指出政府并无固定的宣传方针;在香港的宣传战,政府是一败涂地的。连受政府支持的报纸,都不支持政府的政策,何能责怪我们这样的民营报纸呢!”后来又谈到当前政局的危机,陈也十分同意曹聚仁的看法。曹聚仁认为,陈布雷这次来上海,上海新闻界没有什么改进,还是天天争白报纸的外汇分配,天天谈女人,讲反共八股。暮气沉沉的望平街,显然已经到末日了。半年之后,自感油尽灯枯的陈布雷在南京寓所吞安眠药自杀。曹聚仁为陈的“一死谢君王”怜惜哀叹良久,他认为陈能够看得清是非,识得破利害,“但逢君之恶,从来没有勇气和蒋氏去争论,改变过蒋氏的意向的”。从陈布雷的遭遇,他又联想到国民党的其他政要:“从吴稚晖、汪精卫、胡汉民、戴季陶、叶楚伧、邵力子、陈布雷、潘公展、程沧波以上那些文人,都是望平街上好汉,以新闻事业为敲门砖,进入政治圈中去的。一进入官场,立即和旧官僚同流合污,替军人贴标语去了。当他做新闻记者时期,都是笔锋甚健,把天下事看得很轻易的;一做了官场,又是因循苟且,阿附权势以取容了。”

到了1948年,物价如脱缰野马,狂飙不止,直接撼动着国民党政权的统治基础。8月19日,蒋介石依照宪法临时条款,以紧急处分命令颁行一种新币值金圆券,限期兑换人民手中的黄金、白银和外汇。上海为东南财富麋集之地,蒋介石委派儿子蒋经国任上海经济管理协助督导员,责令其“只许成功,不能失败”,企图筑起一道可以倚重的经济防线。

蒋经国果然不辱父命,到上海后雷厉风行,逮捕、枪毙了一批违规商人,黄牛投机销声匿迹,市场很快稳定下来。“蒋督导员”顿时成为上海市民心目中的传奇人物,曹聚仁的大女儿曹雷正在读小学,放学回家,向父亲讲述从老师那里听来的关于蒋督导员的故事,绘声绘色,蒋经国简直成了现代包公。曹聚仁一生最讨厌道听途说的所谓“传奇”,他就以“丁舟”为笔名,在《前线日报》上发表了“谈蒋经国”的系列文章,把自己身历目睹的“一代传奇人物”蒋经国公之于众。这组文章连载了20多天,引起了大家的广泛兴趣,成为当时望平街的一件大事。

曹聚仁1938年8月初识蒋经国于南昌。蒋经国是这年春天从苏联归国的,蒋介石先让他住在老家奉化溪口养性。对于在异国他乡羁留了14年的长子,身为“一国之主”的父亲还不知道如何来“雕琢这块璞玉,使之成器”。江西省主席、政学系的熊式辉揣摩到了老蒋的心意,就把这位“太子”接到江西,担任保安处少将副处长,同时筹划牯岭的游击工作。而当时主浙的黄绍竑,虽然比较有政治头脑,却缺少政治敏感,近水楼台而不“捞月”,白白让熊式辉抢去了这政治资本。蒋经国能吃苦耐劳,没有公子哥习气,也确实想干一番事业,所以到江西后口碑不错。曹聚仁是在自武汉乘船到长沙的途中,从一位乘客口中第一次听到蒋经国“传奇”的,遂决定东归途经南昌时见见这位“政治新人”。这次晤谈仅一小时,两人素昧平生,但蒋经国坦诚、务实的态度和作风,给曹聚仁留下了深刻印象,事后他对人说:“名实相符,这正是我想象中的留俄人物。”

第二年5月,蒋经国被派到赣州,任江西第四行政区督察专员兼领少将衔保安司令。他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在赣州整肃治安,推行新政,提出“人人有工做,人人有饭吃,人人有衣穿,人人有屋住,人人有书读”的施政纲领。在他的治理之下,赣州声誉鹊起,《大公报》记者孟秋江首先发表通讯为新赣南喝彩,《大公报》桂林版总编徐铸成、特派员杨刚接着也写了几篇称赞新赣南的文章。一时间,赣州成为战时青年向往的地区之一。

由于妻子邓珂云怀孕待产,需要安全稳定之所,1939年农历年关,曹聚仁和妻子来到赣州,在城里灶儿巷租了一间民房,把家安在了这里,成为蒋经国治下的“子民”。

曹聚仁是名满大江南北的新闻记者,安家赣州,蒋经国岂有不知之理。除夕那天,蒋经国邀请他们夫妇出席贫儿家属聚餐会,蒋谈笑自若,与一群衣衫褴褛的妇女儿童坐在一起吃年夜饭,让曹聚仁颇为感动。半个月后,他又邀请曹同去曾经的“赤都”瑞金,参加中央军校分校的集体入党典礼。在路上,蒋经国凄然地告诉曹,12月25日,日军飞机向家乡溪口疯狂投弹,母亲毛氏不幸蒙难。他还拿出溪口被炸的照片,让曹观看。曹聚仁感到,蒋经国还是一位重感情、人伦的年轻人。通过这一段接触,曹聚仁对蒋经国有了进一步的了解。

虽然蒋经国在广揽人才,但此时的曹聚仁还没有成为蒋的入幕之宾。他依然保持着记者的身份,在粤、桂、湘、赣、闽、浙之间巡游,为了全家生计,还一度随朋友到距沦陷的杭州仅几十华里的小山村南涧走私做生意。不过,作为记者,他写过一些蒋经国“义释假经国”之类的传奇,通过新闻媒体向外传播,对树立蒋的正面形象、宣传赣南新政肯定是有助益的。他认为,蒋经国的青年冒险精神和接近民众的态度,是构成传奇的基本因素。蒋本人受过严格的军事训练,短装革履,千里跋涉,本是平常之事,但在民众心目中,旧官僚是养尊处优的,见到这刻苦耐劳的地方行政长官,就不免传为奇谈。这番话传到蒋经国那里,他笑笑说:“知我者,曹公也。”

1942年7月,蒋经国“三顾茅庐”,请曹聚仁担任专员公署高级参议兼《正气日报》总经理、总编辑、总主笔,曹聚仁才正式成为蒋经国的幕僚。1927年大革命失败,曹聚仁曾发誓从此远离政治,永保自己的自由之身,现在为何自毁誓言,授人以“待价而沽”的口实?分析起来,可能主要有两个方面的原因:其一,蒋经国当时确实奋发有为,带来了新的政治气象,曹聚仁一时也起了追随他一展才学的念头,这是中国读书人自古以来的梦想。历史上,幕主对幕僚言听计从、宾主协力建立不朽功业的事例很多,曹聚仁熟读史书,肯定了然于心。其二,幕主与幕僚的关系近乎师友之间,合则留,不合则去,比较自由。曹聚仁成为蒋经国的入幕之宾后,不少人认为他要做陈布雷第二,他只回应了一句“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不置可否。

《正气日报》的前身为《新赣南日报》,是蒋经国主政赣州后创办的机关报,由他的留苏同学高理文主持,魏晋负责编务。由于《新赣南日报》对皖南事变消息的处理不合上峰“规定”,江西省党部就说蒋经国袒共,魏晋有共产嫌疑。高理文、魏晋因此去职,蒋经国把《新赣南日报》改头换面为《正气日报》,继续出版。但是,创刊后的《正气日报》消息平淡,版面沉闷,而且报社人事复杂,留苏派、CC派和练兵派你争我夺,蒋经国甚为不满。在这样的情况下,高理文就向小蒋推荐了曹聚仁。蒋经国认为无论声望、才具、经验还是党派关系的平衡,曹聚仁都是主持《正气日报》的最佳人选,于是力请他出山相助。

曹聚仁主持《正气日报》后,报纸的面目焕然一新:新闻、言论有了全国乃至国际视野;战事之综述、分析,材料翔实,观点允当;报纸与读者的交流得到加强;版面编排简洁美观,有大报风范。同时,曹聚仁也十分重视经营,一年之内报纸发行量增加到12000份,竟然实现了赢利。在他和同人们的努力下,《正气日报》一跃与《东南日报》、《前线日报》鼎足而立,成为战时东南地区有影响的报纸了。

《正气日报》的成功,在曹聚仁本为“牛刀”小试,对蒋经国来说却意义非凡:他终于拥有了有影响力的舆论工具。1943年3月,蒋经国带曹聚仁去重庆“面圣”。两人一到陪都,备受瞩目。曹聚仁应该受到过蒋介石的召见,老蒋讽喻曹“辅佐”小蒋,即坊间所说的做“陈布雷第二”,也不是没有可能。在重庆,曹聚仁见到了邵力子、陈布雷、孙科、吴稚晖等政要,他觉得大家看他的眼光都颇为微妙。其间,他还去看了夏衍,并见到了周恩来。1938年12月,他曾经在金华采访过周恩来。这次会见,曹向周恩来介绍了蒋经国这个人很有一点事业心,想在东南大干一番。周恩来对他的工作进行了鼓励。

蒋经国重庆之行,本来颇有打算。他想把三青团这一新的干部力量掌握到自己手里,结果被陈诚抓走了。当时新疆的盛世才输诚中央,老蒋有意让儿子去新疆磨练,蒋经国也说要带曹聚仁同去新疆办报,不料张治中也有意经营西北,出来扯腿,蒋经国的新疆之行化为泡影。政学系的人,看到自己提拔的这条“龙”越出藩篱,破壁而走,心里老大不舒服;陪蒋经国来重庆的高清岳,就向小蒋剀切进言,说是羽毛未丰,不可遽就大任。蒋经国在重庆盘桓了一阵子,无功而返。

从重庆返回赣州后,曹聚仁便辞谢《正气日报》的一切职务,到上饶与《前线日报》那帮朋友共事去了。到了1944年冬,日军攻占赣州,他就放弃了居住5年的家,重新安家于赣东北的乐平。关于他离开蒋经国的原因,众说纷纭。最主要的原因,想必是重庆之行,“肉食者”的作为让他失望,后来又看到这位太子“依然落在庸俗的窠臼”里不能自拔,他便“挂印”而去了。

不过,曹聚仁认为,赣南时期的蒋经国瑕不掩瑜,是一位真心“为国为民的地方官”。他说蒋经国是哈姆雷特型的人物:

他是热情的,却又是冷酷的;他是刚毅有决断的,却又是犹疑不决的;他是开朗的黎明气息,却又是忧郁的黄昏情调。他是一个悲剧性格的人,他是他父亲的儿子,又是他父亲的叛徒!

“他是他父亲的儿子,又是他父亲的叛徒”,曹聚仁对蒋经国的这句断语,成为公认的允当之评。

曹聚仁虽然离开了蒋经国,但是由于赣州入幕的这层渊源,两人建立了非同寻常的关系。1946年冬曹在南京采访“制宪国大”期间,蒋经国还曾经到南京《前线日报》分社来看他。曹聚仁不客气地对蒋经国说:“今后六个月,乃是你的最后的考验机会;经不得考验的话,前途是难于预料的!”他认为蒋家政权是经不得考验的,劝蒋经国能够离开南京到边疆去打开天下。如果两人关系一般,他是决不会这样造次的。正是与蒋经国这种非同寻常的关系,决定了曹聚仁在大陆解放后的行止。

1948年9月9日北平《新民报》日刊对蒋经国在上海“打虎”行动的报道。1948年8月蒋经国奉命到上海“打虎”,曹聚仁就在《前线日报》上发表“谈蒋经国”的系列文字,“来发挥一点‘中有所感’的繁念”。10月,他又把这些文字加上赣南时期所写的相关通讯,编为《蒋经国论》一书,交上海联合画报社出版。这是所有蒋经国传记中最早问世之作,在当时,对提升蒋经国的声望,让民众了解蒋之为人,无疑是大有益处的。

曹聚仁对国民党当局的沉疴知之深切,知道蒋经国在上海的最后一搏也无济于事:

蒋氏这一套主张,行之于赣南,已经蜚语纷起。那一时期,重庆方面若干政团,自己的天地大,河水不犯井水,大家都肯听其自然,有时也夸奖一番,反正不碍自己的利益。现在,他要把这一套主张,行之于上海;而目前这一阶段,又正当国民党、国民政府以及蒋总统的威望受最严重考验的时候。他的每一种设施,都要和各政团以及衮衮诸公的既得利益短兵相接。南京与上海,京沪路一线相通,官僚资本与买办资本相连得那么密切,上海经济市场每一角落都有着豪门巨绅的经济蜘蛛,他的计划又如何能避免和他们直接冲突呢?

事态的发展果然如此。上海真正的“大老虎”是和蒋政权关系最密切的四大家族,尤其是孔宋两家;蒋经国无法和自己一家人为敌,只能打几只“老鼠”,将囤积大户王春哲等处死或投入监狱。据说,王春哲临刑前大声叫道:“我死了,物价如能稳定了,金融投机如能遏止了,我也死得值得了。”上海市长吴国桢、警备司令宣铁吾,知道蒋经国定会铩羽而归,都站在旁边看他一个人耍把戏。蒋经国的打虎精神与个人神话,使金圆券初期在上海的发行还比较成功,但是在内外交攻之下,蒋经国不久即感到力不从心。9月30日晚,他请曹聚仁到自己的私寓闲谈。曹聚仁向昔日的主人一连提了几个问题:为什么不发行银圆券,而要发行金圆券?为什么不准备大量的银圆来兑现,先坚定人民的信念?为什么不等军事上赢得一场胜利,再来改革币值?蒋经国只是很沉重似地摸着下巴,无言以对。这时,警察局一位副局长进来报告说,金圆券开始崩溃了。蒋经国自己觉得对不起老百姓,纵酒狂饮,大哭了几场,一周后悄然离开上海。

曹聚仁的政治观点,本来和民盟相一致,但是,民盟后来发生分裂,失去了中立地位,使他失望。他只希望自己所报道的政治动态,有着历史的价值。但是,望平街自抗战胜利后第二年,就成为国民党清一色的天下,除了党报、团报、军报以及半党报,几乎没有不是和政府一鼻孔出气的。《文汇报》不愿和政府同调,结果被封。曹聚仁庆幸自己还有香港《星岛日报》这个地盘,供其自由发挥。在他看来,上海新闻界勉强可以说是出于党报之外的,只有王芸生的《大公报》和陈铭德夫妇的《新民报》,而最敢正面批评国民党政权的,要算《大美晚报》,其次为储安平的《观察》周刊,再次才是《大公报》。王芸生和储安平一样,采取独立的自由主义办报方向。所以,共产党在香港出版的《华商报》,就把储安平、王芸生和曹聚仁三人,1948年3月,上海电话公司的职员在领工资。一并攻击。而《观察》的南京军事通讯,国民党政府当局有一段时期还疑心出于曹聚仁之手呢。

风雨激荡的1948年,曹聚仁的京沪通讯,几乎成为时代的预言者,他的推断很少不被应验的。上海很多工商、金融界团体都在仔细研究他的通讯,航运到上海的《星岛日报》,销数增加到两千份左右。“这一来,我原先以为可以比较自由动笔的文字,为了适应环境,有时不能不出之于曲笔了。”

紧接着金圆券崩溃的是徐蚌会战惨败,京沪人心立刻浮动起来,大局显然是不行的了,社会上开始流行一个新词语:“应变”。翁文灏内阁随着“八·一九”经济防线的坍塌而倒下,孙科内阁就是在“应变”的口号中产生的。所谓“应变”,其实就是准备逃亡的意思。

南北各大城市的报馆,多是官办或半官办的,政府拨有“疏散”、“迁移”的款项,应变的行动最为迅速。国民党中央机关报南京《中央日报》首先迁移到了台北。CC派的《东南日报》有着杭州和上海两副家当,他们先把杭州的轮转机拆掉运往台湾,不料搭乘的太平轮在舟山群岛附近倾覆,机器和报社当局的大批财富,连同几位随行的家属一起沉入海底。这样一来,上海《东南日报》的机件,就在员工们的反对之下不能移动了。上海《中央日报》的机件、白报纸和其他财富,与南京《中央日报》不相上下,冯有真、彭学沛去香港打前站,想在那里找个新的据点,谁知他们搭乘的那架飞机在香港上空失事,两人一同遇难,迁移报馆的计划便受到了阻碍,除了一大批白报纸和印刷原料给几位高级人员瓜分了去,其他粗重器材都被职工保留了下来,等待共产党方面的接收。《申报》和《新闻报》也曾有过南迁香港出版联合版的打算,但是遭到中下级职工的反对,两报的几位大头目,也就各捞到一大笔现款,远走高飞了。《前线日报》的邢颂文在台南高雄找到了房子,把印刷机件运去,想在那里打开新的天地。可是,全社职工中,只有四五个人愿意随社迁台,《前线日报》也就一直不曾在台湾复刊。

“大变动的局面,有如海潮,一波才动万波随。旧金山金门之午潮,与上海吴淞口之夜汐,粼粼相衔,如环无端。”身处其中的曹聚仁感受到,当时大家所希望的,就是这个大动荡的局面赶快终结,至于谁坐朝执政,不管红面黑面,都是无所谓的。教育文化界人士都知道局势要变,但并不怕变,只要变得快,经过一场阵痛,让革命的孩子,早日降生,就大吉大利了。当时人们的应变心理,与其说是恐惧,还不如说是迫切。曹聚仁在《新希望》周刊第一期发表了《今日知识分子所以自处之道》的文章,坦陈了知识分子面对大变动局面的意向:我们觉得逃到台湾去,是一种耻辱,我们要迎接这个大时代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