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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人禽之别

(一)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

人与动物之间到底有什么不同?对这个问题的探讨,儒家亚圣孟子的说法最具有代表性。孟子曰:“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孟子·离娄下》)就是说,人与禽兽不同的地方,只有很少一点点,一般的人常常轻易地丢弃了它,而君子则牢牢地保存了它。孟子这段话寓意深刻。

首先,孟子认为,人与禽兽的差异很少。就是说,人和禽兽相比,在躯体上是很类似的。譬如,人有五官、有四肢,禽兽也有,人有饥食渴饮,有口好味、耳好声、目好色等生理欲望,禽兽也都有,对这些人与禽兽很类似的地方,孟子称之为“小体”,即指人与生俱来的本能。然而,人虽绝大部分类似于动物,但人毕竟不是禽兽,人还具有“异于禽兽者几希”的部分。这一点点的差别是什么?就是人有道德心(即人有伦理意识和道德情感),禽兽则没有。孟子称之为“大体”。可见,在孟子看来,“小体”是人与动物共同的地方,只有“大体”,即人的道德心,才是人与禽兽的根本区别之所在,也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根据。它集中表现为仁义礼智等善德。

其次,孟子认为,人与禽兽的这一点点差异(道德心),是既能保存又可能丢弃的。人若是丢弃了它,就会变得与禽兽没有两样了(当然,丢弃了还有可能再度恢复,这就需要进行教化)。只有君子(有道德修养的人)才能自觉地保存它,并把它彰显出来。所以,要做一个真正的人,一个有道德修养的人(君子),关键在于克制那些与禽兽相同的部分而保存发扬那“几希”的“人性”。所以,孟子说:“体有贵贱,有小大。无以小害大,无以贱害贵。养其小者为小人,养其大者为大人。”(《孟子·告子上》)意即身体有重要的部分,有次要的部分;有小的部分,也有大的部分。不要因为小的部分而损害大的部分,不要因为次要部分而损害重要的部分。护养小的部分的是小人,护养大的部分的是大人。

最后,在孟子看来,人与禽兽的这一点点差异(道德心,亦即人性),是人与生俱来的天性。正如人有口好味、耳好声、目好色等与生俱来的自然属性一样,人的道德属性(即人性)也是与生俱来的。孟子说:“君子所性,仁义礼智根于心。”(《孟子·尽心上》)“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不自觉罢了)。”(《孟子·告子上》)因此,孟子又说:“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孟子·公孙丑上》)意即没有怜悯心的,不是人;没有羞耻心的,不是人;没有谦让心的,不是人;没有是非心的,不是人。孟子还特别称这四种心为“端”。他说:“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犹其有四体也。”由此可见,人的道德属性(即人性)来自于心的“四端”,但是人若不扩充实践这四种善端,则无道德属性(人性)可言。因此,孟子又说:“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扩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泉之始达。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孟子·公孙丑上》)意即所有具备这四种善端的人,如果知道去扩大充实它们,(善德)就会像柴火刚刚燃烧,泉水刚刚涌出一样。如果能扩充它们,就足以保住天下;如果不能扩充它们,连侍奉父母都做不到。

可见,孟子是在人与禽兽的比较中界定“人性”的,是以人心中所固有的仁义礼智等道德属性为“性”亦即“人性”的。正如张岱年先生所说:“孟子所谓性者,正指人之所以异于禽兽之特殊性征。人之所同于禽兽者,不可谓为人之性;所谓人之性,乃专指人之所以为人者,实即是人之‘特性’。”(《中国哲学大纲》),唐君毅先生认为,孟子人禽之辨的要旨,乃是“使人自知人之所以为人”。

(二)人之有别于禽兽,在于懂礼义,有人伦教化

荀子认为,人之所以为人,在于人有识别能力(即“有辨”),这是人与动物的根本区别。他说:“人之所以为人者,非特以二足而无毛也,以其有辨也……夫禽兽有父子而无父子之亲,有牝牡而无男女之别,故人道莫不有辨。辨莫大于分,分莫大于礼。”(《荀子·非相》)就是说,人之所以为人,即人与其他万物的区别,并不只是因为他们有两只脚而身上没有毛,而是因为他们对各种事物的界限都有所区别,即“有辨”。有什么辨?有上下亲疏之分,有礼义之辨。禽兽没有上下亲疏之分,没有礼义之辨,父子可同与一雌性禽兽发生关系。可见,人与禽兽的区别,就在于人有礼义人伦而知道羞耻,禽兽则无礼义人伦而无耻。

儒学经典《礼记·曲礼上第一》说:“鹦鹉能言,不离飞鸟。猩猩能言,不离禽兽。今人而无礼,虽能言,不亦禽兽之心乎?夫唯禽兽无礼,故父子聚麀。是故圣人作为礼以教人,使人以有礼,知自别于禽兽。”意思是说,鹦鹉能言,始终是飞鸟;猩猩会说话,也始终属于禽兽。现在作为人如果不讲礼义,即使能说话,那也还是禽兽之心。禽兽没有礼义,父子可同与一雌性禽兽发生关系。因此之故,圣人出来制定礼义以教化人,使人因有礼义而自觉地与禽兽区别开来。

孟子说:“人之有道也,饱食、暖衣、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圣人有忧之,使契为司徒,教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叙,朋友有信。”(《孟子·滕文公上》)意即一个吃得饱,穿得暖,住得安逸,却没有受到人伦教育的人,则和禽兽差不多。圣人为此而担忧,就派契做司徒,用人与人之间应有的伦常关系和道理来教育百姓,使父子之间有骨肉之亲,君臣之间有礼义之道,夫妻之间有内外之别,兄弟之间有长幼之序,朋友之间有诚信之德。正是因为有了人伦教化,才使人摆脱禽兽境界,进入了人的境界。可见,人与禽兽的区别还在于人有人伦教化。

宋儒朱熹认为,仁、义、礼、智是“天地之性”(又称“天命之性”),万物都禀赋了仁义礼智,如蚂蚁有“君臣之义”,虎狼有“父子之亲”。然而人性与物性毕竟不尽相同,“其不同者,独人于其间得形气之正,而能有以全其性,为少异耳。虽曰少异,然人、物之所以分实在于此”(《孟子集注·离娄下》)。人生来就具备四端五常,“人之异于禽兽,是‘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朱子语类·卷五十七·孟子七》)。

明儒陈献章说:“人具七尺之躯,除了此心此理,便无可贵,浑是一包脓血裹一大块骨头。饥能食,渴能饮,能着衣服,能行淫欲。贫贱而思富贵,富贵而贪权势,忿而争,忧而悲,穷则滥,乐则淫。凡百所为,一信气血(一切作为,完全任凭非理性的本能),老死而后已。则命之曰禽兽可也。”(《禽兽论》)

明儒薛瑄说:“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伦理而已。何谓伦?父子、君臣、夫妇、长幼、朋友五者之伦序是也。何谓理?即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五者之天理也。于伦理明而且尽,始得称为人之名。苟伦理一失,虽具人之形,其实与禽兽何异哉!”(《薛瑄文集》卷十二“戒子书”)就是说,如果一个人没有道德伦理,没有忠孝礼仪,虽穿着衣冠,无异于“衣冠禽兽”。

清代王夫之认为,礼乃“人之独”而禽兽所本无。人禽之别的关节点在于“礼”。王夫之说:“人之所以为人而别于禽兽者,上下之等,君臣之分,男女之嫌,君子野人之辨,章服焉而已矣。”在王夫之看来,禽兽无礼的原因在于禽兽不知节其情,所以表现为无礼。人则不同,人之行是以是否合乎礼为其尺度的。在日常生活中,人若不知节其情,也容易导致无礼。无礼则表现为禽兽之行。

(三)人与动物的不同,在于人有较高的“觉解”

当代国学大师冯友兰先生认为,人与动物的差别,是因为人有较高的觉解,而动物没有。他说:“人与其他动物的不同,在于人做某事时,他了解他在做什么,并且自觉地在做。正是这种觉解,使他正在做的事对于他有了意义。”(《新原人》)所谓“觉解”,“觉”即是觉悟、自觉,“解”即是了解,“觉解”就是指人对自身行为有明确的自觉认识。冯友兰认为,人做某事,了解某事是怎么回事,这是“解”;他在做某事时,自觉是在做某事,这是“觉”。

在冯友兰看来,人的觉解来源于人心,正因为人有心,人心中有知觉灵明,所以人才有觉解。当然,在宇宙间,有心的不只是人,人以外的别的动物亦有心。但动物的心不可能达到所谓知觉灵明的程度,只有人的心的知觉灵明的程度是最高的。人的心不但有觉解,而且还有感情欲望等,禽兽虽也有感情欲望,有喜有怒,但禽兽在其喜时,未必自觉自己是在喜,也不了解其所喜是怎样一回事;禽兽在其怒时,未必自觉自己是在怒,也不了解其所怒是怎样一回事。人则不同,人在喜时,自觉其自己是在喜,并了解其所喜是怎样一回事;人在怒时,自觉其自己是在怒,并了解其所怒是怎样一回事。这就是所谓有觉解。由此可以说,有觉解是人心的特异处,“是人生的最特出显著的性质”(冯友兰:《新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