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会科学光荣与梦想-中国公学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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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尾声象牙之塔的最后挽歌(1)

1931年的中国公学,人心涣散,风雨飘零。

正如胡适所说,“中公学风真不坏,而十九年下季的风潮使不良分子与浮嚣分子得出头做主,遂致大乱而不可收拾”。大乱之后,校董会无力掌控局面,只得拱手将大权让渡给了教育部。

政府势力的介入,虽然暂时平息了风潮,却成为一只“无形之手”,或多或少影响着原本应该独立的大学决策。而兵燹之灾,更让飘零中的中国公学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吴淞校舍。

1932年8月,劫后余生的中国公学校董会决定停办学校。后来,虽几经复校努力,均告失败。至此,中国教育史的一段传奇画上了并不完美的句号。

朱经农:牺牲自己,来作缓冲

推选朱经农执掌中国公学,是胡适最先提出的。1931年1月23日,在奉劝马君武辞职的同时,他写了一封信给蔡元培,“谈中公事,我主张推朱经农长中公”。

朱经农,原名有畇,改名经,字经农,祖籍江苏宝山,1887年8月生于浙江浦江县城。1904年到日本留学,后因反对日本政府颁行“取缔规则”,毅然返国,就读于中国公学,与胡适、任鸿隽同班。1908年,因对中国公学三干事擅自修改学校章程不满,朱经农、罗毅等人组织校友会,与校方相抗衡,被定性为“有意破坏公学”而遭开除。朱经农一气之下,带着167名同学集体退学,创办新中国公学,被推举为三干事之一,边当学生,边当教员。由于学校经费困窘,朱经农一度压力过大,神经错乱,跳河自杀,幸好被人及时救起。

新中国公学归并中国公学后,胡适一度思想消沉,堕落潦倒,朱经农作为兄长还规劝过他,为此后来胡适写有《朋友篇——寄怡荪、经农》一诗表达感激之情:“少年恨污俗,反与污俗偶。自视六尺躯,不值一杯酒。倘非朋友力,吾醉死已久。”1916年,朱经农赴美留学,与胡适有了更多往来。胡适关于文学革命的八项主张,刚酝酿成熟,便喜不自胜地写信告诉了朱经农,可见两人关系之近。

1921年回国后,朱经农曾先后在北京大学、商务印书馆、沪江大学任职,后到教育部任普通教育司司长、常务次长。在教育部任上,对中国公学立案、办学等颇为关注,暗中给过不少帮助。对于政府势力介入大学,干扰办学独立,朱经农是颇为不屑的。1931年2月1日,他曾写信跟胡适“私谈”:“现在中国的政客,看见教育界有一种潜势力,所以都想来操纵教育。前年政学系之于北京农大、法大,研究系之于上海中国公学、自治学院等,都是想做‘一色清一番’。现在国民党如果想党化国立大学,也未必有好结果。大学校不是军队,不能不容许学者思想自由与讲学自由。若排除异己,则除善阿谀者外皆不能自安。现在报纸发表的文字,把一个校长弄得乃圣乃神、乃武乃文,我看了之后,不知什么缘故,总觉得有点肉麻。”1

命运,往往充满巧合。写完这封信没多久,教育部临时接管中国公学,急需物色一位各方都能接受的新校长。可能是胡适向蔡元培的推荐起了作用,实际主持教育部工作的陈布雷四次托人前往游说朱经农出任校长,后又亲自上门劝驾,但一直未能说动朱经农。

朱经农有很现实的考虑。自兄长去世以后,他的家庭经济负累较重,当时在考试院任职,每月可拿400余元的薪水,支持两个家庭用度“犹感竭蹶”,如今要他放弃这样的职位,去选择月薪只有200元的校长职务,实在为难,“故再三坚辞,仍不获谅解”。

陈布雷没有放弃,继续游说,蔡元培、王云五等人也不断劝说。朱经农最后答应,如果蔡元培或于右任同意出任校长,他愿意以副校长资格暂时帮忙。蔡元培当时正被“拥马派”攻击,一心只想退出,不愿来收拾这个残局。于右任之前到校,本来就抱着临时维持的心态,在遭到抵制后也不愿再过问中公之事,于是推荐好友邵力子出任校长,得到校董会同意。邵力子提出,要他出任校长可以,但必须请朱经农出任副校长。

事态相持之下,王云五向朱经农出示胡适写给他的信,对多数好学青年失却求学机会深表惋惜。朱经农看后,当晚即决定出任副校长,“然个人之利害,个人之痛苦,已无法顾及矣”。

本来朱经农考虑在考试院考选委员会继续兼职,每周两边各待三天,这样可以保证经济不致发生大困难。但考选委员会委员长邵元冲称“专门委员绝无兼办学校之可能”,无奈之下,朱经农只得辞职,专心到中国公学理事。

邵力子虽就任校长之职,但是很少到校,具体事务还是交给朱经农全面打理。2月24日,朱经农曾写有一信给胡适,谈他初到学校处理各项事务的艰难:

到沪数日,校中事务如一把乱头发,疏理甚难。所感困难,非言可宣,为免是非,暂缓详叙。现文理科由“拥马派”之李青崖主持,对兄之旧教员如杨鸿烈、马宗霍等均主不留,尤出意外,从知各种困难不仅发于一方面也。

弟始终决处超然态度,用人行政全以人才为标准,不问所谓“拥”“反”。但“拥者”“反者”之不能有容人之量,殊为可虑。而用人行政之权,又有种种牵制,将来成绩,殊不易言。惟有尽我诚心,冀开金石耳。2

朱经农写信给胡适,主要是想劝说胡适暂时不要辞去校董职务。此前,因风潮难平,蔡元培带头决意辞去校董职务,胡适当然更不会恋栈。邵力子接任后,要求教育部极力挽留旧校董,因而除丁鸟音业已辞职外,其余校董全部留任,包括胡适。

胡适的留任,给了朱经农很大的信心。但中国公学毕竟刚遭重创,种种难题千头万绪,令朱经农一度头晕脑涨,有苦难言。幸好他在办学上尚有经验,经过一番梳理,算是暂时厘清了脉络,“在已糜烂之后,限于环境,能够如此收场,重起炉灶,虽有美中不足,总算几百青年复得照旧读书,慰情聊胜于无了”3。

事实,正是如此。朱经农入校主事后不久,中国公学往日学生回校约1100余人,加上新生100余人,总计1200余人,规模甚巨。经费上虽有困难,但在校长邵力子的努力下,借到1万元以资抵补,再由银行透支一点,倒也勉强应付。

最令他头痛的还是人事问题,尤其是文理科学长李青崖与史地系主任杨鸿烈之间的裂痕,愈来愈深。

杨鸿烈早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外文系,又入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师从梁启超、王国维,后追随胡适聘请到中国公学任教,并担任文史学系主任。1931年初,马君武大动人事,趁杨鸿烈回京办事期间,另请同济大学附中校长李青崖到校接替其职务,后经胡适规劝,方改聘杨鸿烈为史地系主任。为此,胡适曾在日记大发感慨:“此等人君武尚不能相处,何况他人?”

马君武辞职后,杨鸿烈留任,但由于李青崖与马君武关系甚密,且又受到国民党上海市党部支持,因而对杨鸿烈“竟不能相容,其态度之狭隘,令人失望”。朱经农只好调动各方关系,为杨鸿烈寻找出路:一是给杨鸿烈在中国公学留下几点钟功课,在法科教法律思想史,这样可以住在校内;二是替他在王云五先生担任总经理的商务印书馆谋得一份差事,在出版部审查书籍,可以暂时应付一学期;三是经蔡元培介绍到南京国民政府司法院王宠惠那里,找点法律方面的事情做,如不成,再回上海另行打算。

尽管朱经农在名义上是中国公学的副校长并主持日常校务,但在人事上受到了较多掣肘,尤其是李青崖等人的“挑战”。1931年5月10日,他写信向胡适抱怨:“此次文理科教授变动最多。文史系方面所请新教员,大抵为文学研究会中人,如郑振铎、李石岑、孙俍工、施蛰存等,也还过得去。数理系方面,由力子力争,始保全胡耀楣仍任系主任,但教授中不无更动,盖青崖为文理科学长,不能不酌量容纳其意见也。”即便是对于教务处的人员去留问题,李青崖也拥有一定的发言权,极力反对挽留旧人,经教务长戴君亮再三请求,结果仍只留下了一位姓程的女工。

到中国公学任职,本来就非朱经农所愿,如今又面对此般状况,更令他动了另谋出路的念头。在此期间,他曾给胡适写过几封信,每封信里都有类似的表达。2月24日,他写道:“弟此来于个人之损失甚大,经济方面精神方面均感痛苦。然我不来,则中公更无办法。他人作孽,我来扫垃圾,有苦说不出。倘得机会摆脱,立刻逃走。”到了5月3日,他又写道:“中公之事极不易办。学生与党部意见未消除,我处于两者之间,所感痛苦,非常之大。在我只是牺牲自己,来作缓冲。但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做得非常之苦。下学期我要走了。”在5月10日的那封信里,在结束后,他还不忘附笔一句:“我在中公至多一星期,等他入了常轨,我就要走。”

1931年6月,朱经农以侍奉母亲为由向中国公学校董会辞去副校长职务,随后受聘为山东齐鲁大学校长,迁居济南。

邵力子:惟是教育,首重精神

1931年3月2日,中国公学隆重举行开学典礼暨新校长就职典礼。与蒋介石关系密切的国民党中央监察委员邵力子被推举为校长,这是政治势力正式渗入中国公学的开端。

邵力子,浙江绍兴人,初名景奎,又名夙寿,字仲辉。1910年10月,他与于右任等人一道创办《民立报》,取笔名为“力子”,“取义于《后汉书》‘游子天所弃,力子天所富’,游子谓游惰之人,力子谓勤劳之人,其后取消名号,即用力子为名”。

邵力子之所以能被各方接受,出任中国公学校长,与他此前的人生际遇不无关系。他与蔡元培有师生之谊,1902年就读于上海南洋公学时,蔡元培是总教习。他与于右任合作多年,曾共同奔走倡建复旦公学(复旦大学前身),并一道在《民立报》共同声讨袁世凯复辟春梦。更重要的是,邵力子还深得蒋介石的信任,在1928年前后被任命为国民党中央政治会议委员、陆海空军总司令部秘书长,成为蒋介石的高参。

邵力子与中国公学最早的交集,应是在张东荪主政中公时期。1920年,张东荪在陪同罗素到湖南讲完学后,写了几篇文章,掀起“社会主义论战”,邵力子曾发文向“东荪君”“请教”,“请东荪君仔细想想”。后来,中国公学发生“驱舒逐张”风潮,邵力子以其创办的《民国日报》为阵地,坚定地站在学生一边,对张东荪带领警察到校布告开除学生的做法,极为不满:“混沌与黑暗都不足怕,最可怕的是以混沌遇混沌,以黑暗济黑暗。我还记得东荪君有志做北京大学校长,也幸而未达目的,使其竟达,怕北京大学风潮早起,那时要说‘混沌’与‘黑暗’怕还不振振有词吗?”4邵力子并非与张东荪有什么私人恩怨,更多可能因为当时的国民党在与研究系的“对抗”中始终处于劣势,因而总是寻找一切可能的机会,与之针锋相对。

这一次,轮到邵力子走上执掌中国公学的舞台了。1931年2月14日,中国公学校董会召集会议,确认了这一任命。2月22日,邵力子到校与教育部临时接管委员会办理交接手续,并确定于3月2日正式开学。

开学当天,教育部代表顾树森、上海市党部代表潘公展、上海市政府代表岑德彰、吴淞要塞司令邓振铨及上海教育界的中法工专校长褚民谊、光华大学校长张寿镛、劳动大学校长王景岐等应邀出席。典礼上,邵力子作为新任校长致辞:

中国公学系为反抗帝国主义文化侵略而创设,在中国教育史上占有极光荣之地位。本人担任中公校长,才力学问,均所不逮,更以职务关系,不能常川驻校,抱歉实深。至此次本校发生不幸事端,当非某一人之错误,要亦为不良环境所造成。旋经教部派员接管,并改学院为科,诸同学对此,或有不满之意,须知求学不在学校范围之大小、名称之如何,务应以研求实学为是。且凡属国民,均不能超越政府管理范围之外,对于政府命令,自当绝对服从。否则诸同学求学之使命,便陷于莫大之错误。此后诸同学更须努力学业,始能献社会人士之扶助、校董会之赞许。本人拟在最短期间,设法添办理学院或工学院,但目前以限于经费,只得仍照部定办法,渐谋发展。5

第二天,校董会开会表决,通过于右任、邵力子、陈果夫、潘公展为新校董,均为党国要人。邵力子到任后,不可避免地带入了很多党部的色彩。原先被马君武开除的国民党籍学生严经照恢复本校学籍,李雄则转入南京中央大学。同时,从新学期开始,党义课成为必修科目,所有在校学生都必须接受党义教育。当时的在校生浦风在日记里讥讽道,中国公学仅在报到登记的四天内,就“有了千余名忠实同志”。

校长到任的第一件事,自然是聘请教职员。经过各方努力,最后聘请到戴君亮担任教务长,朱应鹏担任秘书长兼总务长,李青崖担任文学院长,应成一为法学院长,刘秉麟为商学院长。同时,任命国民党上海特别市党部监察委员兼常务委员童行白任训育长,负责学生的党义教育和学生党员指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