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会科学吾意独怜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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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语文怎样学才对() (3)

说英语基准试与英语水平没有多大关系,可能是个人的防守观,因为自己没有信心考及格。说实话,要我考今天香港中学的中文会考,我也没有信心及格。但如果你说我不懂中﹑英二文,打起官司很头痛。你头痛,我头痛,法官也头痛。我对中语文法完全不懂,英语文法懂一些,但中英二语皆可落笔成文。法官怎样判我不知道,但我敢打赌,基准试考一百分的写我不过。

几年前一位深懂中语文法的学子,毛遂自荐地修改了我的文章,说我不懂文法。改得一塌糊涂,读不成音,给我教训得脸红耳热。我对他说,中语的平仄重要,魏晋的文体重要,宋代词牌的长短句重要。我说如果这里要用平音,就落个平音字,这两句每句要四个字,那两句每句要六个字,你就要增增减减地凑出来——什么文法不文法,胡说八道。苏东坡懂什么文法了﹗

我的中文是少小时背回来的。半途出家,不这样你要我从何学起呢﹖中文用标点,我从英文搬过去,只是朋友多教了一个顿号。当年学英语,也是靠背。学语言,如果从小下苦功,细心品尝他家之作,会比我高明。不得已而求其次,那就要学我的方法了。语言无捷径,要学就要走进语言中去,在语言中生活一段日子。背诵是一种“走进”方式﹔细心品尝是另一种,较为困难的。

不久前与几位中学老师谈及香港的教育发展,她们对学子语言的江河日下摇头叹息。太不成话,太不成话。据说以英语出试题,今天的老师要考虑学生懂不懂这个那个字,要选用浅的。学子语文不成话的观点不限于老师。从公务员到律师朋友到医生朋友到商家到旧同学,没有一个不那样说。

香港纳税人付出的教育经费,以每学子算,应该冠于地球吧。为什么会搞成这个样子呢﹖纳税人资助教育不是香港独有,为什么香港会是那样没出息﹖姑勿论通过政府资助教育弊端丛生,举世皆然,我认为香港的语文教育是走错了路向。五十多年前我就读的皇仁书院也是政府资助的,但当年的同学的语文水平, 不管中或英,皆远胜今天的学子。当年我们要每星期交文章习作,要背书,而可能更重要的是课本由老师个别选择,教法大可自由。不要忘记,当年的老师是不用考基准试的。

当今之世,要谋生,没有任何学识比语文重要。纳税人付了钱要讲子弟将来的收入回报。中学毕业一封英语求职信写不出来,是谁之过﹖打起官司,法官会像我那样,摇头叹息。

政府资助教育无法解除,别无选择,我们要回到数十年前的语文教育方法去。背书背不出要罚企,文章习作交不出要留堂,再不成父母要打屁股﹔课本由老师选择,教法各自成家。

新潮教育,动不动要增加经费,老师视学生如太上皇,课本有规定,教法有规定,学子只为会考上课,左右语文教育的“专家”的语文水平令人尴尬。

语文是一种艺术,没有听过艺术是可以这样教出来的。

我辈语文将要绝后乎﹖

二○○五年三月十日

关于香港的中学要用英语还是中语教学这个话题,近日吵得热闹。可能自己脑子退化了,愈读愈听愈糊涂。三点不明白。一﹑不明白为什么英语水平不济的学子不准上英语中学。这岂不是不容许英语差的有翻身的机会吗﹖二﹑不明白为什么不让学子自由选择。到市场买瓜菜,或在街头吃猪皮萝卜,购买者不是自由选择的吗﹖三﹑不明白为什么纳税人没有发言权。政府资助的事项,以每元算,其收益永远低于私资的。这是经济规律,也是历史规律。但美国的公立学校,无论大﹑中﹑小,纳税人有比香港大得多的话事权。公立学校的经费要由纳税人投票取舍,他们说不加就不加,说要减就吵架。香港的民主人士天天高举投票,为什么不把政府应否资助教育这个重要问题拿出来投票一下﹖为什么语文应否自由选择不来一次纳税人投票决定呢﹖为什么怕投票怕得那样厉害﹖

三个不明,附带一个反感。后者是今天左右香港语文教育的君子们,没有一个让我看得出是语文专家。难道香港真的没有语文专才吗﹖他们都躲到哪里去了﹖不久前在《还敛集》发表《学子语文江河日下》,读者传来一份报告,是纳税人聘请的老外写的,说香港学子的英语水平有长进。这位仁兄不可能比我知得清楚,而读他写的英文,文法没有错,但既无文气,也乏文采。文法不错就算是懂语文吗﹖

我不是专家,对语文没有浓厚兴趣,只是职业上要用,下过工夫,而在英语上花的心机比中语花的多出好几倍。今天可说自己中英皆通。水平很高吗﹖让他人说吧。可说的是自己中英二语的水平差不多。这就带来要说的话题。从英文中学起家的,中英二语水平差不多的不难遇上,但从中文中学起家的,二语水平差不多则绝无仅有——听过,没有遇到过。我自己有三位姊姊在内地的大学毕业,她们当年在中文中学上英文课,用的课本不浅——包括什么莎士比亚的原着——但今天一句英文也写不出来。目前内地的大学生无数,他们都重视英语,但没有喝过洋水的不容易找到一个可以用英语下笔成文。这是因为英文远比中文难学。如果香港全面推行中语教学,我这一辈中英二语水平差不多的将会绝后。没有空前的绝后,岂不令人叹息乎﹖

想当年,以中语文艺创作名动神州的舒巷城,是香港战前的番书仔。舒兄的弟弟王柏泉,是我在皇仁书院的同学,华叔认识的,中英二语皆通,也差不多。也是当年的皇仁同学,江润祥可以用中国古文着书立 说,韦子刚懂得填词。这就带来另一个有关的现象,也重要。我可以只读某些人的中语文章,就知道他们曾经浸过番书,受过洗礼。这可不是因为他们的中语文字有鬼气,而是行文层次分明,应该是受到英语洗礼的影响。英译中读得多的人可能有类同的际遇,但没有读原文来得明确。

我为这个没有人提出过的现象想了好一阵,认为不仅因为英文的表达能力比较强,而且逻辑性比较高。是的,传统上英文的用字,用句,用标点,分段等,都讲究﹔另一方面,中文重的是平仄韵脚,古朴潇洒,流水行云。各有各的优点,但说到应用清晰,论事分明,英文胜。读过中国古文的会知道,一句往往有不同的解法,引起争论,这种情况英文不多见。进入了二十一世纪的今天,论事推理清晰的文字,又或者是解释性的,比一百年前重要得多。因为英语的文体结构的逻辑规格比中语的强,学子要求清晰的表达,应该先拜英语为师。

写中文,我们当然要尽量保持中文的优美与文气。但今天再不是诗词歌赋的时代。今天论文字,重点是推理,是解释,是意见的表达。写中文,这些最好从英文学起。我是个主张把中西所长合并使用的人。有了英文的逻辑结构,写中文我自己喜欢论平仄,讲文气,苏东坡怎样写我就怎样仿效,取之无禁,用之不竭,何乐不为哉﹖

还有两个小故事要说的。其一是几个月前一位美国律师朋友造访神州,见到中国发展的情况,立刻打长途电话回家,催促十岁的儿子与八岁的女儿立刻学中文。跟,一个月前,一位美国名法律学院的院长也造访神州,见到中国的发展情况,也立刻打长途电话回家,催促十岁与八岁的两个儿子立刻学中文。这可见我们要担心的是核弹灭绝人类,但无恐中文会在地球上消失。只要中国的经济继续强劲发展,中文打进国际市场是早晚的事。这方面我还有机会看到。有英语逻辑根底的中语文字,在一帆风顺之下有机会在国际上取代英语。这方面我应该看不到了。

第二个故事,是不久前在《还敛集》发表《为刘遵义辩》,支持中文大学以英语授课。同学们说,该文在香港的网上读者众,吵得热闹。大部分读者支持我,而偶有反对的就给其他读者骂回去。该文我说自己以中文介绍西方学术,孤掌难鸣。一位支持的读者说,孤掌难鸣恐怕要变作孤掌不鸣。言下之意,是今天香港的中文教学趋势,发展下去,我这一辈的中英二语皆通的人将会绝后矣。

小朋友,背了再算吧﹗

二○○五年五月十九日

小朋友,不要听老师说的,听我的﹔不要听专家说的,听我的。香港的文字“专家”多得很,不要管他们怎样说,要看他们的文字写成怎样,要看他们教出来的学生怎样。这些日子香港的语文教育话题吵得热闹,什么母语不母语,潜能不潜能,想象不想象,我全部不同意。可能是政治游戏,因为我看不到大言不惭的专家们写得出令人欣赏的语文。

五月十日《苹果日报》提到中学中文课程取消背文章,有个标题﹕“老师称不背文章更易学习”。胡说八道。学中文,不背怎样学呢﹖中文的古老传统是一种没有文法的语言,连标点也没有,不从背学起,要自己发明,蠢也,糊涂也。胡适以还,中文把西方的标点﹑文法搬进来,加上一些白话,但基础没有改,因为文字的本身改不了。今天的中语好文章,基本上是陶渊明当年怎样写,苏东坡当年怎样写,作者就怎样背出来,修改一下,把西方文体与白话文加进去,说自己要说的,只此而已。

我主张英语教学,国际用场之外的一个原因,是今天的中语文字,没有西语文体的融会不容易写得好。然而,中文本身的底子,最重要是靠背诵,尤其是魏晋期间因为纸张昂贵而写出来的打电报式的简洁文体。小朋友不要以为年纪那么小,古老的文字解不通,不应该背。不要管懂不懂,背了再算。年幼时记忆力好,背了下来,长大后会慢慢消化,逐步解通。

一年前太太的弟弟举家移居上海,有三个女儿,八岁的进入华师大附属小学,十一与十二岁的进入上海市立第三女子中学,都是好学校。因为不懂中文字,三个女孩开头天天哭,但半年下来就适应了。读小学的每星期要背古诗一首,再背一些白话散文与新诗。读初中的,教育部规定,三年要背古诗文五十篇,包括《诗经》﹑《论语》﹑《水调歌头》等。此外校方再要学生背其他散文及古文,再加每星期背诗一首。可见上海的中﹑小学对背诵的重视了。难道香港的中文专家胜于内地的吗﹖

我说过自己的经验。七岁时在广西一个小村落,跟一起逃难的一位上了年纪的古文老师背古诗文,很多很多的。当时没有纸笔,日间在原野替老师找些破碎木材,晚上燃烧,老师用火光照几本陈旧不堪的古文与诗词,摇头摆脑地朗诵,我在听,过耳不忘。不懂内容,也不知文字怎样写。长大后内容逐步消化,懂了,但后来中语文章写得别字连篇,主要因为当年没有纸笔,只学背而没有学写。二十多年来爬格子二 百多万字,书法学得挥毫落笔如云烟。常错的中文别字减到数十个。下工夫,一个星期可以清除,但有那么多的专人协助执别字,这工夫不下算了。

学习要知道哪方面重要哪方面不重要。认为重要的我执着﹔认为不重要的懒理。可能过于极端,不足为范。肯定的是,如果少小时没有背过那么多,四十八岁才动笔不可能写得像样。可以这样说吧﹕算你是天下大文豪,以中文下笔获诺贝尔文学奖,如果从来没有背过书,你的中文写我不过。

学写英文我也从背诵起家,没有背很多,但拜读佳作时喜欢大声读出来。写英文我执着的是文气,为了清晰重视结构,但文法就很少顾及了。当年在美国写英语论文,同事和我共用一个文字编辑,代为修改文字与文法。这是美国学术上的行规,拿得研究金的人一般这样做。有这样的靠山,以英语为文我追求的是写得编辑容易修改。后来那位我多番鸣谢的女士说我的文章是她改过的文字中最容易处理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