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会科学吾意独怜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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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语文怎样学才对() (4)

背诵文章学语文,中文比英文远为重要。为什么呢﹖因为中文用的是单音字,在大文化的民族中似乎炎黄子孙独有。这带来两方面需要从背学起才有看头。第一方面,我们的不论文法﹑没有标点的单音文字传统,为文是砌字,但不可以乱砌。背诵是仿效前辈大师怎样砌,自己加上一点变化与要说的内容。没有背过,要自己发明砌法,谈何容易﹖这方面我坚持选取精品才下背诵的时间投资。古文与古诗词中砌得不成气候的不少,不可学,而有些算是名家的也没有可学之处。余下来可学的还是多得很,我们只选背小部分就足够了。白话文有了西方文体的协助,比较容易砌,但还是要砌的。今天最容易砌得可读的中语文体,是古今并用,正如书法行草并用最容易写得可以挂起来。

学中文重视背诵的第二方面,是单音字为文要讲字对字。天下间可能只有中文才有对联。字对字,字音重要,字数也重要。虽然西方的诗也论韵脚,但平仄应该是中文独有。因为对字与平仄的规格,每句字数的多少不可以不学。从古代的《诗经》到起于晋代的四六骈文到唐代的诗体到宋代的词牌长短句,每句的字数与音韵都有规格。文章要写得好,不可以不学。

这里需要背诵的原因,是写白话文或古今并用的文体,我们今天不可能像古人那样,每字每句精打细算,不可能花数天工夫只写数百字。然而,如果古文与古诗词背得多,写今天的文体,字句的长短或一句之内要怎样读断,我们会自然地跟古文或古诗词的规格走。另一方面,平仄可以不学,但背得多就自然地合乎平仄规格。这样的文章读来既合声律,也有节奏。不一定需要整篇文章这样苛求,只要文章有好些部分合乎平仄﹑对字与长短句的规格,文气就大有可观了。

文字不可以漠视传统,中外皆然。当年学英文,清晰之外要写得像英文。找些古书朗诵,只数月得其文气,再数月得其文采,博士论文开始可与大师乱真矣。英文的表达能力比中文强,但中文远为容易学。后者是古时不论今天少论文法的语言,但要砌字,古时多砌今天少砌,但还是要砌的。砌字的主要法门,是靠背,而单音字是远为容易背诵的了。

要深入体会西方文化

二○○六年三月二十三日

月亮不是西方的比较圆﹔不是先进之邦的所有东西都比较优胜。然而,自欧洲文艺复兴之后的十六世纪起,文化上西方差不多有五百年的奇迹发展,好的东西多得很,既有深度,也多变化,无论科学﹑哲学﹑艺术﹑音乐﹑文学等,西方都把中国比下去了。

不要说我崇洋媚外,也不要将炎黄子孙曾经把西洋鬼子吓得要命的拿出来自我安慰。我自己是个中国文化迷,真真假假算是半个专家。五百年来的发展输给老外非我所愿,但客观地衡量,输相当多,不客气地说不可以相提并论。

中国开放改革二十七年了,人民生活的改进有目共睹,虽然还有些人嗤之以鼻,或怎样也不肯承认自己二十多年来一直看错了。历史说,文化的兴盛永远跟经济走。中国人的天赋不下于人,没有一个饱学之士不同意。这二十多年来,中国的文化发展有点成果﹕小说﹑电影﹑绘画﹑音乐等,都有点看头。然而,在大赞郎朗的两篇文章的背后,我对中国文化的发展是失望的。二十多年不是短时日,而十三亿人口,一百万个出一个天才也有一千三百个。这些天才都躲到哪里去了﹖一九八一年我看好中国的经济前景,看对了﹔一九八五年我说十五年内中国会有好些学问大师跑出来,看错了。

看官须知,无论一个国家的经济怎样发达,文化或学问搞不起就不能勒碑志之。今天中国的经济还远不及大成,而文化与学问也不能说是毫无进境,但以人口比例算,以经济增长速度衡量,文化学问的发展是令人失望的。换言之,搞起经济而学术乏善足陈,很有点那个。不是个人之见,不少内地的朋友今天也这样看,认为与经济相比,学术文化的发展落后得严重。

是哪里出现了问题呢﹖骂过若干次还存在的“思想教育”,骂过若干次禁止外人或私营搞出版。中宣部对言论的管制有些我理解,大部分不知所云。到书店翻阅,书籍的质量一般奇差,而译作十之八九不及格。这些皆可归咎于政府管制思想,管制言论,管制价格,管制私营出版竞争。要放宽只是一念之差,而学术文化那样重要的事,哪管有什么利益团体需要维护了﹖

这里要说的,是今天中国要搞起文化或学术,不能漠视西方五百年来的成就。昔日的苏东坡天才绝顶,可以在自己文化传统的约束下一马跑出,但今天,天才如苏子的再出现,对西方的文化一无所知就不会有 大作为。不是说要抄袭或要仿效西方的才可以有大成,而是要受到西方文化的深度﹑变化与哲理的感染或启发,加进自己的,才可以在国际学问上杀出重围。地球既然一体化,墨守自己的文化而成规惨过败家。

我是在西方受教育的,对他们的学问知得多而杂,但除了他们发明的经济学与摄影,没有一项是专家。不需要是专家。西方的文化一脉相承,各项互相影响,知得多而杂,假以时日,会在脑子中融合起来,使自己对一个文化的深度与变化有所体会,知道一件世界级的作品应该是在哪个层面的。另一方面,对中国的文化有根有底﹕什么唐诗宋词背得出数百首,对书法的发展如数家珍。某些中国文化我是讨厌的,不管算了。搞学问不要斤斤计较﹕不喜欢的懒理,喜欢的都拿过来,不分西东地融合一下,自己的作品就有了斤两。天下学问殊途同归,今天没有高人雅士会管作品是属于西方的还是中国的。

自己最明显的经验是摄影。一般摄影大师动不动要花几个月才摄得一帧满意之作,走遍大江南北,缺氧废食,苦不堪言。他们的作品要讲机缘巧合,求之不易。我则倒转过来,一个小时摄得五帧满意之作只算是小收获。方法是走进大自然,脑子想的是中国的诗词,眼中看的是曾经在大学讲过课的西方印象与抽象艺术,融合起来,见到一句诗就把快门按下去。我的摄影方法容易,任何人学到都可予取予携,只是没有中国诗词与西方艺术的融合,不容易。结论是肯定的﹕多加了一个文化的体会或启发,创作事半功倍。是西是东不要管,一管就合不来,只要吸收了,自己喜欢,朋友欣赏,于是随意挥洒。

举另一个例。我察觉到中国的青年在辩论或研讨时往往不守规格,乱来只是乱来。这显然是因为他们没有一套简单的哲学逻辑的约束。西方的哲学逻辑与涉及的科学方法是深奥的学问,但我们不需要知那么多,只知一点大概就足够了。中国自春秋战国之后,儒家当道,文化少有在逻辑规格中打转。这规格是重要的求学基础,在西方算得上是有教育的家庭,孩子在日常与父母的对话中早就学得长大后够用的,而如果在大学花一两个月听哲学逻辑的课,则够用有余了。除非专业,我反对学子沉迷于这门学问,但简单的基础是需要的。既然中国的文化传统漠视了,教育应该从小教起,以小孩子也听得懂的逻辑规格取代“思想教育”吧。一些西方的关于哲学逻辑的书,浅得像说故事,细心地读半本,多想一下,就差不多了。

西方的好书多得很,四十多年前我走马看花,看过很多很多的。这四十年当然还有其他精彩的新作,我没有跟进。大致上,西方人对整理一门学问很讲究。他们重视系统,对思想或创作的来龙去脉处理得详尽,而任何学问都有深浅层面不同的书籍。说大部分的学问介绍书籍不好,是因为通常有更好的。当年我喜欢找浅白而又有口皆碑的入手,对某门学问有兴趣就更上一层楼,再找较为深入的拜读。

当年求学,睡前不看课程读物,躺在床上看的通常是中国的古书与西方的文化论着,又或者是武侠小说。百鸟归巢就有这样的好处﹕休息前不管是什么地乱读一通,有兴趣的保留,没有兴趣的放弃,既没有民族的约束,也没有文化的成见,只几年学问就判若两人。于今回顾,西方的文化对我影响比较大,因为他们的重要作品多,而称得上是大师的人物屈指难算。

对西方文化有深入的体会是重要的。取之无禁,用之不竭,占为己有然后与自己土生土长的合并使用,不分西东,才是今天搞学问应走的路。问题是这样搞学问不懂英语很难搞。思想这回事,翻译得准确难于登天。除了实物名词,其他的词汇一般没有绝对的译法,而翻译略有失误,这里一点那里一点,加起来会是严重的误导。除了数学或化学等,西语翻成中文容易有误导成分。介绍西方文化应该由作者自己深入地消化了,然后以中文把自己所知的写出来。这样的佳作不多见,所以简单的方法还是学好英文。有朝一日,中国的学问大师辈出,鬼子佬会赶学中文的。

中文要从背古文学起

二○○六年九月二十八日

题材曾经写过﹔部分内容免不了重复。再写,是要认真地再说一次,比较详尽的。不久前与两位对中国文字有研究的讨论,一致认为毫无古文(文言文)根底,中语文章写得好的没有见过。大家也同意,古文根底要靠背回来,没有其他妙方。今天国内的中小学,老师要求背古文及古诗词盛行。可见中文专家的想法很一致。

我是搞经济学的,对艺术有兴趣,但不是文字专家。无师自通,林山木可以作证,我的中语文字是糊里糊涂地自己搞出来的。二十多年前胡菊人说我的古文根底好,所以文章可读。其实什么古文根底云云,主要是幼年时背过很多,当时不知何解,生吞硬吐也背熟了,长大后可用则用,章法是自己发明的。不是语文专家,但这些日子给我的文字打上高分的读者无数,使我感到飘飘然。既然读者给足面子,谈谈中语文字之道也不算捞过界吧。

首先要说的,是我不能全用文言文写成整篇文章。

短篇可以,长的不成。我为这个怪现象推敲了好一阵,解释有三点。其一,虽然古文背得多,但没有真的学过。无师自通,通到哪里就哪里。其二,文言文中有些字汇,白话文很少用,或根本用不。这些字汇不多,大约一百几十个。如果要全用文言文下笔,这些字不能不研习一下。其三,为文我喜欢混杂一些广东俗语,或口头禅。我不欣赏纯用广东话写出来的文字,但久不久用半句,生动过瘾,可圈可点。这样习惯了,全用文言文就不容易写出来。

更奇怪的现象,是虽然广东话与文言文风马牛不相及,但混合起来容易。这可能因为广东话的平仄与韵脚容易处理,而粤曲的曲词,似通非通地以古文及广东话混合,可爱,或多或少对我有点影响。

没有跟进过胡适等前辈当年搞白话文运动的来龙去脉。我认为引进西方的标点符号重要,引进西方的分句与分段法门也重要。有了这些引进,分析性文字可以远为容易地写得清晰。但引进西方的文法我就不同意了。曾经有一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学子,替我的中语文章改文法,改得肉麻当有趣,使我啼笑皆非。

自古以来,中文是没有文法的。陶渊明不讲文法,苏东坡也不讲,我们为什么要讲呢﹖一个大文化的文字有其特征,有其个性,更改了这些就不像该文化的文字。好比不少中国人写英文,文法没有错,字汇也识得多,只是写出来的不像英文。这是大忌。文法了不起,字汇够多,但不像英文就完蛋了。一九五八年在多伦多,一位名为王子春的朋友教我写英文,说学语文要活在语文中。后来在英语行文上痛下苦功,我少管文法,只求活在英文中,写出来像样。跟练得与鬼子佬的英语高人无异,只是文法有错,找个文字编辑修改一下,文章就闪闪生光了。

中语文字的文体,其特征不讲文法,而是讲砌字。砌得好是赢,砌得差是输。所有古代的才子都靠砌字起家。中文重视音韵,要论平仄,而从骈文演变出来的文体要讲字数,唐诗与宋词的长短句也要讲字数。既然论平仄,讲字数,除了砌字没有其他办法。引进西方的文法会扰乱了文气,毁坏了节奏,不容易写得像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