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会科学吾意独怜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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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语文怎样学才对() (5)

砌字不容易,但这是中文。字砌得差劲读不上口,砌得精彩妙绝天下——这也是中文。学写中语文章是学砌字。怎样学呢﹖最佳的法门是背诵前辈大师的好文章﹕前辈怎样砌,我们择其佳者背诵,熟了,依样葫芦地照砌可也。像朱自清等白话文字高人,我们背诵学砌也有利,但背诵古文或古诗词可以事半功倍。古人砌字驾轻就熟,砌得精妙的朗朗上口,容易背。

背诵的时间投资不少,所以要慎重地选择佳作才下注。其实需要背的不多。我大概地算过,选得好,古文十五篇,唐诗宋词各五十,背得滚瓜烂熟的,就有足够的砌字本钱了。写我这种古﹑今混合的文体,背一些白话散文也有助。但白话文似乎不需要背,多读一些写得流畅的就差不多了。

细看自己写的几篇中语文章,发觉其实文言文用得少(奇怪当年菊人数次提及我的古文根底),有些用得多一点,有些绝无仅有。无可置疑的,是我的中文有点“古”味。不少读者这样说。最近一位读者说有六朝的味道,猜得好。少小时我最爱背魏晋文章,即六朝中也。

为写此文,我试把自己文章中的零散古文句子,

或句中的三几个文言文字,圈出,尝试全部改为白话文。改后文章不可读。骤眼看古文不多,但圈出算是“文言”的,却又满纸皆是。我可以写得出全部是白话文的文章吗﹖可以的,刻意地整篇用白话文,也算可读,但自己惯用的文体,有“文言”混杂其中的,圈出来改为“白话”,不可读矣。

我写中文是砌字,但写英语文章却没有砌过。我想,砌与不砌之别,应该起于中文是单音字,而文章不可以不论音韵。音韵及节奏是中﹑西皆论的,只是英文用的是多音字,写不出对联,无从论平仄,所以字不能砌,但要讲句法,要懂得把适当的字放在适当的地方(例如重要的字,要放在句首或句尾)。与中文无异的,是大家都讲文气。说实话,英文的表达能力强,可以写得潇洒幽美,但难学。英文难学有两个原因。其一是动词变化多,不容易用得好。其二是常用 的字汇远比中文多,意思略为不同,稍有差池就变为下品了。

中文的动词是没有时式的,口气怎样说,或这里那里加一个字,时式不言自明,多么简单,多么过瘾。中文常用的字汇远比英文少,究其因,起于可以砌字。中文单音字的不同组合可以变出多个解法,但要砌,而这里砌那里砌,为了音韵与文气,整篇文章都要砌出来。真的,写中文,有时这句要用四个字,意思的表达要加一个,就得想办法减除另一个﹔又或者改为六个字,跟上文下理的字数可能都要改了。

朋友,强迫你的子女背诵吧。背古文,从小背,不需要明白,背了再算。长大后,背得出就砌得出,字数的多多少少,或什么平仄音韵的,背得出是不用多学的。

陶杰怪论有真意

二○○六年十二月五日

那天见陶杰写《为什么你不必写好中文》,题目古怪,好奇读读。他提出两个大调,一明一暗,让我这位大师翻出来,使读者们吵闹一下也好。

第一大调清楚。陶老弟认为,中文不必学好,因为要欣赏优美的中语文字,找几位今天还活的高人的作品,品尝可也。学好中文﹖发神经﹗何必自取麻烦呢﹖

如此类推,我想到一位年轻人要学打高尔夫球,问陶夫子意见。夫子曰﹕“高尔夫球﹖容易容易。你只要识得何谓杆,何谓洞,就毕业了。要欣赏高尔夫球技吗﹖看老虎伍兹比赛就足够,无须自己打得好。”

也如此类推,我幻想自己被聘请为香港某大学的中文教授(资格足够有余吧)。课堂上学生举手问﹕“大教授呀,有人说你的文章有别字,你自己也说一千个字错一个,别字重要吗﹖”我回应﹕“别字﹖读得出声就是对﹗解不通是因为你生得蠢。”

拿陶杰发挥,因为想到这样的一个问题,重要的。不久前听到朋友说,美国不少幼儿班开始教三岁多的孩子学中文,讲普通话。这显然起于炎黄子孙的口袋里有几个钱,人口十三亿多,西洋鬼子于是看风驶,拜秦始皇为师。问题是,中文是上选的语文吗﹖比起英文怎样了﹖中文可否成为国际大语言呢﹖我的看法是﹕中﹑英二文皆可以写得非常优美,二文差别甚巨,但二者都是人类文化中的顶级文字了。相比之下,中文因为没有文法的约束,而常用的字汇比英文少很多,所以较为容易学。当然,要到家二者皆困难。分别的重点,是中文字单音(常用字汇较少),英文字多音(常用字汇多,字与字之间的变化微妙)。英文的表达能力强,但要学得好难于登天。中文的表达能力,要靠砌字高明,而又因为是单音字,讲平仄,读得朗朗上口的要论长短句的字数。

平心静气地衡量中﹑英二文,我认为达到师级二者皆绝妙,但中文比较容易学(个人认为容易相当多),所以长久一点看,中文要成为国际语言不苛求。二十年前我不这样想,因为当时中文不能打字,一之差,输几千里。今天中文用电脑打字,可以打得比英文还要快。

正在为中文的前途偷笑,陶杰却给我泼一盆冷水,头痛是他泼得对。这是他提出的第二大调,暗的,愈想愈对。他指出要学好中文不能不懂得中国的文化传统,漠视这传统学不出什么来。这样,只知何谓杆﹑何谓洞就差不多了。陶夫子举出明人杨慎的《临江仙》——以“滚滚长江”起笔的那一首。

记得四十多年前选修心理学,有一种测试,是测一个人的第一时间联想到的。考者出一词,答者要立刻复一词,看看效果。陶夫子之见,是如果你出“长江”一词来测试我这个老人家,我会立刻回应﹕“大江东去。”但如果你出“长江”考一个香港学子,他会立刻回应﹕“李嘉诚﹗”

一盆冷水,却是真理。其他语文我不懂,但比起中文,英语是不重于文化传统的基础来协助表达的。中文呢﹖你不需要像某些写中国诗词的君子,只七个字要下三个典故注脚,但某些成语,或某半句典出何处,或多或少你总要学得。不止此也﹕要用得很熟才可以写得流水行云,才有自然的文采。当我写“去如黄鹤”,浅的,或说“梓泽邱墟”,深的,我是想也不用想就放进去,自然的,但或明或暗地假设读者知道中国曾经出现过崔颢与王勃这两个人。英文不用这一套。

陶杰之见,是如果考上述的心理测试,出“黄鹤”,香港学子的第一时间回应,可能是“禽流感”。有这样的文化,好中文不学算了。高见也。

华叔,学写文章为什么﹖

二○○七年四月十二日

拜读司徒华先生在《明报》教作文,禁不住悲从中来。不是他说得不对,而是对也没有用。像我一样,华叔是个古人,重视文章是古时的事。今天比我的儿女还要年轻的老师,十之八九少写文章,教学生用电脑还有两手,教作文从何教起呢﹖

华叔说得对,作文可以启发学生的思想,激励学生的感情,培养学生的观察力。我自己的经验,作文还有更重要的一面﹕不把思想写下来,不可能清楚自己想的是什么。老师阿尔钦教得好。当年我是脱缰之马,新意或怪见层出不穷,对阿师口述,他的回应永远是﹕“史提芬啊,写下来吧,写下来吧,不写下来你不可能清楚自己的思想。所有人都这样,你怎会是例外呢﹖”

是的,写文章的一个重点,是强迫自己想得清楚一点,而在写作过程中,不少没有想过的问题或新意会自然而然地冒出来。就是今天爬格子,写散文,比起学术论着不严谨,动笔前我只有一个题材的大概,但动笔后是不愁没有过瘾的思想在笔底下流出来的。为此也,我喜欢用墨水笔,要享受那种思想“流”出来的感受。

今是今,古是古,大家面对的生活环境改变了。遥想苏子当年,在黄州写《赤壁赋》,主要是为了自娱,或充其量给几个亲近的朋友看。台北故宫收藏的苏子手书《赤壁赋》的真迹,后面苏子说明是给朋友,要求朋友千万不要把该文示人,为恐惹来横祸。记载说,苏子显然甚爱此赋,晚上独自在后园朗诵,害得邻居的老妇听得多,背得出来。

我们要问﹕既然没有金钱回报,也不敢示人,苏子为什么还写得出那篇千古绝赋呢﹖答案是为了自娱,有三几位懂得欣赏的朋友,信得过的,说不定会击节赞赏。就是邻居的老妇看来也是知音人。后来苏子到了惠州,有美若晨曦﹑灵气涌现的王朝云相伴,更能写出“天涯何处无芳草”了。

华叔华叔,要写好文章,我们今天何处觅知音﹖

知音无觅,好文章可以赚点钱吗﹖让苏子复生吧,让他再写前所未见的《赤壁赋》,投稿到香港的刊物,尝试几处会找到收容所,可惜稿酬只够吃几碗鱼蛋粉。不是说笑的。昔日张爱玲在上海,久不久发表一篇短篇小说,稿酬与版税足以让她跑公司买服饰打扮,到豪华酒店喝下午茶。后来怎样不堪回首了。也是当年,美国文豪海明威对朋友说﹕“在家中我有一箱还未发表 的短篇小说,拿一篇出去可卖数万美元。”要是海大师今天还活,不被气死才怪﹗

轮到我自己,虽遭漫骂无数,中语散文还是不愁没有刊物收容。真的是那么过瘾吗﹖是经济大时代,写经济文章有市场,但转写华叔较为喜欢的,我要偷偷地这里一篇那里一篇地混进去,珠混鱼目也。曾经有几位读者要求我多写些游历神州的文字,认为我写那类文字过瘾可读。衡量自己,年逾从心,古今中外的学问可设馆授徒,而对中国文化传统的认识则达教授级矣。加上为了经济研究我在街头巷尾跑了数十年,所到之处,观察力自成一家。这样的底子写游历,掷叶飞花应无疑问。但我就是不敢多写,因为买家需求的是写经济。去年发表《夜泊秦淮有感》﹑《惊喜洛阳》﹑《中原复兴记》等,受到读者欢迎,但自知得些好意须回手。

华叔古人,我也古人,但我可能比他新潮一点,对自己完全不懂的电脑看到多些怪现象。好比最近把繁体改简体字,我写“智慧”,转简体,电脑自动改为“智能”﹔我写“回应”,电脑自动改为“响应”。岂有此理﹗另一方面,今天中文打字比打英文还要快,可以快很多。其中一个原因,是软件设计了文字组合,只按一下几个中文字跑出来。虽然这些组合或“智能”什么的,为文的人可选其他,但毕竟是电脑教写文章,华叔和我这种古人要论什么平仄,谈什么韵脚,说什么长短句,今天的电脑青年不可能学到了。恐怕到了 某一天,电脑不仅教你写,而是替你写。据说有些电脑店子开始做博士论文的“代笔”生意。

不知华叔有没有读过我写“Google文章”这个怪话题。是的,今天不少文章,作者只把 Google打开,把资料搬进文内,仿彿购买家具搬进新居,砌﹑砌﹑砌,摆设一下,什么思维创意云云,得啖笑矣。

世界可不是为华叔和我而造的。神州大地怪事多。十多年前与舒巷城大吵一番。我说国内推出拼音读英文字母,他朝中国学子的英语发音会有困难。他说毫无问题,因为二音不同,容易分辨。可惜今天舒兄不在,因为我胜出几条街。可不是吗﹖今天国内的学子,不少看英文书看得头头是道,但读出声来我一句也听不懂﹗严重严重。学英文,发音不正不容易记得字怎样拼,而拼不出字写不出可取的英语文章。

世界大变,怪诞不经,华叔和我无权不接受。君不见,今天的新潮画作,动不动百万大元一幅,我看得心惊胆战,以为作者发了神经,就是送给我打死也不会挂家中墙上。听新潮“古典”音乐,睡吗﹖不可能,那么刺耳,吃了安眠药也无法入梦。

是时代的大转变促使向往苏东坡的张五常与向往龚自珍的司徒华感到地球正在离他们而去。华叔比我斗志旺盛﹕不平则鸣。我呢﹖仰天大笑出门去,云在西湖月在天。取向不同,都有道理,朋友,你选哪一方﹖

不久前我发表《从全球暖化说人类灭亡》,一个网站只一天点击二十万。该文说担心暖化而水淹地球的众君子给我有伪君子的感受。人类有很大机会活不到那一天。互相残杀也懒得管,还管什么地球暖化﹖人类的自私,增加交易费用,可以毁灭人类。这边厢火箭横飞,那边厢恐怖频频,核武大战的日子还需要等数百年吗﹖那是说将来,说说今天。今早打开香港报章,一个警员心理变态,杀人被杀﹔一个妇人在光天白日下,在街上被人生﹔教育问题打得落花流水。见怪不怪,读之无味,弃之岂会可惜乎﹖内地的刊物很少报道这种事,不是没有,只是少报道。朋友,你选哪一种﹖

是这样的时代,这样的世界,华叔建议学作文,要学子读《今文观止》那本书。没有见过该书,想来内里会有朱自清的《荷塘月色》,或鲁迅的《孔乙己》。这正如我建议同学们听莫扎特,听听无妨,但就算莫扎特复生,也无从教导今天的青年学作曲了。卡拉OK,疯狂乱叫,莫扎特不被气死才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