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会科学吾意独怜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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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养之道() (1)

给女儿上的一课

——也是女儿给我上的一课

一九八八年五月十一日

最近在汽车里安装了电话,主要原因,是希望在公余之暇能跟自己的孩子多谈几句。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我在车里挂电话回家。女儿接听,她第一句就说﹕

“爸,你可否早一点回家﹖”“是什么重要的事﹖”我有点紧张起来。“我要问你一些功课﹗”她说。这的确是重要了。女儿刚满十五岁﹔入学十二年以来,从来不向我问功课。她自小成绩好,但总是将习作收藏起来,不准我多管她的读书“闲事”。如今竟然要问功课,使我受宠若惊,也觉得事情是有点“严重”了。

我于是立刻赶回家,一见到女儿就问﹕“什么功课﹖”

“我明天考经济试,要问你一个问题。”这使我为之愕然。她知道我是教经济学谋生的,但不会知道一位经济学教授,对中学的经济学问题不一定答得出来。要是她问的是其他科目,我总可以应付吧,但中学的经济怪招层出不穷,假如答不出来,我这个经济学教授怎样下台呢﹖望女儿,我登时严肃起来,如临大敌。

她问﹕“什么是 command economy ﹖”一听,我如释重负﹗Command economy这一词,我在美国二十多年没有听过﹔但几年前回港任职,因为职责所在而涉及中学的经济学,也就学会了。这样,我毫不犹豫地回答﹕“Command economy也就是 plannedeconomy,计划经济是也。”她望我,似乎不大明白。我跟解释﹕“计划经济是跟市场经济(marketeconomy)相对的。市场经济以消费者为主,比如他们要多吃苹果,苹果的市价就跟上升,果农见苹果有利可图,当然会多种苹果,苹果的供应就增加了。这种以市场价格传递讯息﹑以价格指导生产什么和指导产量多少的制度,是市场经济。计划经济呢,不利用市场,而是政府僱用一批认为是有才干的人作有计划的决策,以指标的方式来规定生产什么和产品的数量,然后卖给或分配给消费者。”

我认为自己的答案很妥当的了。殊不知女儿继续问﹕“由消费者决定他们自己的喜好,既自然又合理,那么,政府为什么还要计划生产呢﹖”我答道﹕“政府要增加本身的权力,使官员得益。”她反驳﹕“老师和书本都不是那样说的。”真麻烦,我这个女儿明知故问,把我难倒了。要是告诉她老师和书本都错了,那么考试时应怎样作答呢﹖女儿的考试重要,还是真理重要﹖考试答“错”了,女儿埋怨可不是好玩的。

我于是强作镇定地说﹕“你们的老师和书本都认为消费者的喜好不一定对,不一定是有益的,正如你父亲认为你喜欢做的事不一定是对的一样。他们因此认为市场的制度可能出错,而有计划的判断总比没有计划的好,所以计划经济就被一些政府推行了。”她说﹕

“我是孩子,不够经验判断,父亲的判断可能比较好﹔但消费者不是小孩,他们的喜好是他们的事。苹果没有市价,政府怎么会知道苹果应该多种一点还是少种一点﹖”我说﹕“这也有道理,但你们老师和书本都不是那样想,或者他们像你父亲一样,认为你多吃一些苹果,少吃一些糖果,是有益的。”

晚饭的时候到了,儿子也在座。女儿突然问﹕“爸,在计划经济中,人民怎可以富有的﹖”我立刻回答﹕

“当然不可以,他们飢寒交迫﹗”我的儿子听到了,捧腹大笑,笑得很开心。我这个儿子,读书的成绩也很好,唯有经济一科不称意。这一笑,倒也显出他下过工夫。

饭后,女儿的同学打电话给她,问的也是关于command economy的事。女儿就把刚从我那里听到的照说了一遍。那小同学显然听得莫名其妙,问﹕“市场经济既然以消费者的喜好来决定,政府又何必计划,多此一举﹖”女儿将这问题转给我。我说﹕“政府要权力,不,还是照书本所说的好了,市场可能出错,政府可能是万能而有先见之明的。”女儿转达了。但过了几分钟,她又说﹕“我的同学还不明白,政府的判断怎可能比消费者的判断好﹖”我实在答不出来。如是者反复几次,我终于说﹕“不用担心,试卷不会问这问题的。”

女儿睡了。我思潮起伏,想这样的一个问题﹕连小孩也认为是行不通的计划经济,为什么一些经济学者及那么多执政的人却认为是行得通呢﹖

本来是肤浅的问题,但作深入研究的学者可能把它看得过于湛深,以致盲目起来。记得二十年前我读到科斯的一篇发表于一九四二年的文章,里面说过这样的话﹕如果要消费者表达他们的喜好,强迫他们出价是唯一的可靠办法。我当时拍案叫绝,却不明白为什么那样多的经济学者会不明白这一点。但经济学者的茅塞未开,可能是因为他们有多种的顾虑。在很多情况下,市场也有所不能,这是他们深知的。有了种种顾虑而又高估了政府的公正严明﹑先知先觉,他们其中一些人赞成计划经济是可以理解的。我们也不能否认,计划经济对经济学者有点好处﹕他们当政府顾问而增加收入的机会是增加了。所以我们不容易分辨支持“计划”的学者,是真的相信“计划”可行,或是因为他们可从中得益。话虽如此,近二十年来,支持计划经济的学者是愈来愈少了。

撇开经济学者不谈,我的女儿及她的小朋友的发问,使我体会到一件从来没有想过的事﹕对经济学知得愈少的人,应该愈不明白计划经济对社会有什么好处。对这些人来说,正如我的女儿一样,以消费者出价来决定生产,应该顺理成章。但事实上据观察所得,很多对经济学一窍不通的执政者,却大事反对市场,高举“计划”。这岂非有点奇怪吗﹖

我于是不能不又再度从“争取权力”那方面去作解答了。在计划经济中,得益最大的往往是作“计划”的人。最明显的利益,当然是产品以配额的办法供应,或以低于市价的价格出售,执政者有分配给自己及亲戚朋友的权力,不需要排队轮购。比较不明显的,是对权力的维护。假若执政的人要控制民众,用荷枪实弹的办法很容易引起反抗,不是上策。以计划经济来控制,则可以控制得名正言顺,实在高明得多了。试想,政府计划生产,分配由政府决定,不服从的人就可被加上“黑户”﹑“反革命”﹑“思想不正确”等帽子,少获分配,每月只得生油四两,猪肉半斤。这不是比用武力镇压高明得多吗﹖

回想在共产政制下的中国,以上的推断是可取的吧。目前,北京所搞的“指导性”价格及那连带的所谓“双轨”制度,也有同样的功能,作分配的人有可观的利益。据说赵紫阳有意废除“指导”的制度。他若能真的废除“指导”价格——废除自己对社会没有益处的权力——那就更加可敬了。

是深夜了。女儿突然跑进我的房间,坐在床沿。原来她也睡不。她欲语还休,吞吞吐吐地说些什么。我明白她的意思﹕她见我答不出她的问题,怕我难过。到最后,她说﹕“爸,我对你的关心比我日常所表现的大得多。”“傻孩子,”我轻声地回答,“这一点,我老早就知道了。”

屡败屡战易,大胜从容难

一九九二年五月八日

有些人失败之余心灰意冷,有些人屡败屡战。后者是成功的一个必需条件。另一个重要的成功条件,是在大胜之后不感到自满,泰然自若。在成功的路途上,二者必需,虽然还不足够。然而,能有上述两个条件的人少之又少,所以能成大器的人不多。

我的儿子,自小屡败屡战。进了大学,他变得屡战屡胜。不幸的是,他在大胜之余,竟然骄傲﹑自满起来了。也许骄傲是应该的,因为好成绩是自己用功所得,但自满就大有问题,不可取也。我于是对他说﹕“你的考试成绩比我当年还要好,应该感到骄傲,但你今天在学术上的成就还远不及我,而我却没有半点自满之情。你好自为之﹗”还算可教,听了这几句话,他的态度改变了。

大成姑且不说,我见过不少人在有小成之后一败涂地。他们在稍有成就之际变得自满起来,视他人如无物。然而,在人生的竞争历程中,不进则退,怎可以那样糊涂,见自己略有所成就显得旁若无人了﹖

有几位从中国大陆到外国读经济学的青年,不数年就拿到了博士,文章能在有名的经济学报发表,其自满之情,令人侧目。我对他们说﹕“我对你们很佩服,因为在文革之后还有这样的建树,我自问不如。但你们后来所发表的文章,方程式多,内容却乏善可陈﹗”这是扫兴之言,但为他们的前途,我应该这样说。

有大成的人一致地骄傲(表面不骄傲,内心还是骄傲的),但也一致地不自满。先说弗里德曼吧。他是本世纪最大名的经济学家,举足轻重,朋友仰慕他。他对自己的成就感到很骄傲,但却不自满。在一篇举世知名的文章内,他向一位籍籍无名的学生致谢﹔他也曾让我这个无名小卒替他改文章。跟他辩论,他从来不把自己的观点放在特别的位置上,客观地考虑或改进对手的观点。

科斯将名留千古。当我这样对他说时,他回答说﹕“这一点,我肯定你是错了的。”阿尔钦天马行空,思想深不可测,但他永远像小孩子那样,有不懂的就天真地求教。赫舒拉发认为自己博而不深﹔施蒂格勒说自己的创见不多,引以为憾。这些人都是当世的经济学大师了。

世界上为什么有那么多人略有所成就感到那样自满,不可一世,旁若无人呢﹖这是个不容易解答的问题。我思前想后,得到两个结论。

其一,一些人是井底之蛙,不知天高地厚,也不知山外有山。于是,这些人稍有所成就变得目中无人,是无所见也,非视若无睹也。其二,以成就来说,一些人是暴发户,其心态亦“暴发”也。这些人从来没有成功过,一旦有小成,就变得飘飘然,认为成功只是反掌之间的事,再没有什么进取心。

中谚云﹕“满招损,谦受益。”“满招损”是对的,但“谦”字应该改为“虚”字。有了成就不用“谦”,但“虚”还是须要的。中谚又云﹕“虚怀若谷”,这是指有大成的人的胸怀了。这方面,林则徐说得对﹕海纳百川,有容乃大。

一个人若能“海纳百川”,大胜之余会感到从容,对成功处之泰然。这本领一小撮的人行之易如反掌,但大多数却难于登天。这其中的分别,是求知欲的无限与有限而已。求知欲有限的人,稍有小成,会感到从容难矣哉。求知欲有限的人可以屡败屡战,但不可以大胜从容。

儿童的玩意

一九九六年二月二日

不要以为我对先进科技有抗拒感,虽然我对电脑是门外汉。电脑开始盛行之际,我在美国已有研究助手了,按钮等工作是由他们担任的。我的工作是思考﹑设计,以及阐释印在电脑纸上的数字。

今天的世界是按钮时代。我就是不懂如何“按”﹗

去年夏天,为西雅图的家买了一部先进的电视机,朋友把它连接上五六部什么机的。电视机的遥控传感器上有五十一个钮,据说单凭此“控”,要看什么﹑听什么,都只是举“指”之劳。但我就是不懂得怎样“按”,所以连最简单的电视节目也不懂得开。于是,凡要看什么﹑听什么,我要传召正在读书的儿子。他一到来,“指”挥若定,万事解决——在我看来神乎其技也。

久而久之,儿子有点不好意思地说﹕“爸,你想不想学怎样‘按’﹖我可以教你。”我答道﹕“按钮是你们年青一辈的事,我不学也罢。”

我曾经是照相机“专家”,对某一个镜头的镜片组合﹑色调矫正的原理,以及不同相机的性能等等,研究之深大可着书立说。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今天的照相机,其“掣”之多简直离谱,我老是不懂得用。好几次,我在外地要打长途电话给身在香港的冯汉复,问他某照相机的某“掣”的用途。

当然,买了一部新的先进照相机,我总会好奇地依照说明书学一下“按钮”之法,但过不了数天就忘记了——忘记得一干二净了。

我当然明白,今天的青年懂得怎样按钮,是不用强记的。按钮有概念,有原则,有定律——有其大道也。我总提不起劲学这些基本法门。我认为即使学了也会很快忘记,因为我对思考之外的玩意不再用心。

先进的科技当然有其好处,但也有弱点。发明﹑创造科技的人,设计“软件”的人,当然要用脑,要有想象力才行﹔但享用这科技的人只要学得“按钮”就能坐享其成,不用创作,想象力是派不上用场的。

儿子在美国所玩的电子游戏,是好例子。这种游戏把钮按呀按的,按个不停,拿高分要按得很熟练,要记得每个步骤的每头怪兽是会怎样活动的。其创意﹑思考何在哉﹖

记得少年时,我和小友们玩的完全无钮可按。放风筝,弹玻璃珠子,射雀鸟这些玩意,要比小朋友艺高一级,练习之外,要用脑去想,去创造。例如 “风筝”,能把他人的线断,要靠自己制造的玻璃线特别锋利,或自己制造的风筝特别灵活。这些改进是自己想出来的。其他放风筝的法门——怎样控制﹑转动﹑依风势的取舍——都要动脑筋去想﹑想﹑想。

弹波子,我想出来的法门也可大书特书,而自己所用的“子头”——即自己手上用的那一颗——是自己精心改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