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会科学吾意独怜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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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养之道() (2)

射雀鸟我更用心研究了,以致在西湾河一带技惊邻里。对树丫的选择,制造的方法,橡筋的软性﹑长度等等,我都曾经想得睡也睡不。

今天香港儿童的玩意,要不是把电子游戏机的钮按呀按的,就是玩什么“闪卡”之类,有什么思考﹑创意可言呢﹖

但话说回来,我那在“按钮”时代长大的儿子,倒也不是没有创意的。这使我有段时期不明其理﹕电子游戏机怎会培养出有思考能力的人呢﹖想了许久,终于悟其理。

原来儿子在两岁时,无事可做之际就要麻烦我。当时自己忙于学术工作,不胜其烦,就给他一个空鞋盒。他傻里傻气地独自玩了几天,玩厌了,又来烦我。我随意地给他一个空纸袋,他又自得其乐地玩了半天。此法一行,他每次吵嚷,我就顺手给他一件没有危险的家常杂物,让他自己去玩去幻想,哪管他想什么的。

两年前,女儿对我说﹕“哥哥有点古怪。明天要大考,他竟然不读书,在钢琴前坐下来,不管音律地弹了三个小时,跟一声不响,走进自己的房间,关灯睡觉去。”我答道﹕“你哥哥胸有成竹,知道在重要考试之前要尽量让脑子休息。”是的,我认为儿子是在玩鞋盒与纸袋的小玩意中,无师自通地学懂了用脑的基本法门。

今天在“按钮”时代长大的青年,知识比我辈昔日强得多了。这知识所付的代价,是缺乏了一点创意,一点想象力。这交换是否值得,见仁见智,将来写思想史的学者对此会有一些话要说吧﹖

巴菲特的悲剧

一九九六年三月八日

在财富上,巴菲特(Warren Buffett)可与世界首富盖茨(Bill Gates)平起平坐。不久前一位记者出版了一本关于巴氏的传记,连盖茨也要为此“传”写书评,一时间洛阳纸贵。

我没有机会拜读这本近来有口皆碑的《巴菲特传》。但杨老弟怀康对此书大赞特赞,使我不由得把杨老弟的“书评”一口气读完。个人有这样的感受﹕倘若杨老弟的书评没有断章取义,大致上正确地描述巴菲特的“庆幸今生”的哲理,那么巴氏的大富大贵的生命,实可怜﹗

从杨老弟的书评中,我可以看到巴菲特的“庆幸今生”,有两点很突出﹕其一,作为赚钱的奇才,巴氏的生存只有一个重要目的﹕赚钱﹗数十年来,他每天从早到晚,都是为如何赚钱而工作——“每年研究超过一千本公司年报,牢记数据”。至于其他什么,巴氏则一概不理﹕儿子受伤,他视而不见﹔他穿的衣服不论款式,从来只吃芝士汉堡包﹔太太忍受不了而搬出去,凡二十年,他也不会分心去想一下离婚的问题。

其二,巴菲特视财如命,例如﹕“他的大女儿结婚生子,房子太小不够应用,愿意以市场息率,向老父贷款扩建厨房,巴菲特一口拒绝。”又例如﹕“小儿子有志务农,但苦无本钱巴菲特成全给他打本,条件是要按市场水平,缴付利息。”

一句我们耳熟能详的英谚是﹕“纵有万金,难买幸福”(All the money in the world cannot buy happiness)。二十多年前,我任职华大时,一位同事在他的办公室门上挂了一面印制精美的“语录”——把这句话倒过来,说﹕“世间幸福,难买金钱”(All the happiness in the world cannot buy money)。这前后两句听来颇为幽默的话,其实有点哲理。

人不是单为金钱——或单为金钱可以买到的享受——而生存的。但从生命的整体看,金钱之外的享受(经济学说的 non-pecuniary goods)应该更多﹑更重要。其中主要的困难,是我们基本上不能以金钱买时间。那是说,我们钱再多也不能把一分一秒逝去的时光买回来。另一方面,金钱之外的享受,是要以时间来换取的。

文学﹑艺术﹑宗教﹑科学﹑哲学等知识,对人们来说,都是享受,但我们却不能因为有钱可以随时买得到。这些人类遗留或积累下来的智慧,不用金钱可以予取予携,但我们要花时间——往往要花很多的时间— — 才能争取到一点点比较深入的体会,才能像五柳先生那样“欣然忘食”的。

同样,父母的爱﹑儿女的爱﹑夫妻的爱﹑朋友的关怀,都是无以尚之的享受。这一切,都是需要时间来争取的。

记得在七十年代初期,我的两个孩子出生了。我花了大约四年时间差不多全职地教养他们,因而荒废了当时事业中算得上是“如日中天”的学术研究。后来遇到老师阿尔钦(Armen A· Alchian),我对他说﹕

“因为两个孩子,我起码少发表了五篇重要的文章。”阿师回应道﹕“那是很相宜的交易啊。我的儿女出生后,屈指一算,他们起码值二十篇好文章﹗”

说一个人是富有,单以其金钱有多少来衡量,实在是把这个人的生命小看了。我认为巴菲特的生命是一齣悲剧,其中的主要根据,是盖茨在他的书评中所形容巴氏对子女的一段话(杨老弟是拍案叫绝的)﹕“他(巴氏)会让子女有足够的金钱,从事任何工作,但不会多到使他们游手好闲,无所事事。”(To give his children enough for them to do anything, but not enough for them to donothing·)这不是悲剧是什么﹖倘若为父的对儿女好好地教养,儿女长大后怎会因为钱多而游手好闲呢﹖如果盖茨所说的是对的话,那么巴菲特的儿女真的是没有“家教”了。对了,与家教相比,阿尔钦所说的二十篇好文章,又何足道哉﹖

我想,假若巴菲特今天能在孳孳为利的百忙中,抽出百分之一时间来,客观地回顾平生,他应该感到有点后悔吧。

教养趣谈

一九九六年十二月二十日

我只有一儿一女,怎样说也算不上是个教养儿女的专家。更何况儿女成长期间,我的工作实在忙,不能多花时间在他们的教育发展上。话虽如此,从他们出生后到十岁时,我每天总用上三几个小时跟他们“混”在一起,对我来说,是辛苦而又温馨的十年了。其后见他们知所适从,实行“放任”政策。再其后,他们到了十六七岁,要爸爸少管闲事——即是说,不要再管他们了。

可以这样说吧﹕我是个为儿女做“奴隶”的人。儿子比女儿仅大一岁,所以在教养上比较方便,可以不分彼此。在他们出生前后,我翻阅了不少关于教养儿女的书,都是西方之作。这些书本理论纵横,莫衷一是,而我从中得到唯一的众所认同的结论,是儿女在幼年时要尽量宠爱。宠爱儿女是天下间最容易办到的事,所以在他们五岁之前,我凡遇到不知怎样教养的问题时,就简单地以“爱”的一招来解决。这可能是我从书本上学得的最有用的一招,因为今天儿女长大了(大学毕业了两三年),他们可以随遇而安。

是同样的爱,同样的教导,但儿女长大后,性格却各自不同。为何如此,我百思不解,不得不认为基因的或然率,比父母的教养有更大的决定作用。女儿觉得我对她的爱甚于我对她的哥哥,所以凡事维护哥哥。但那只不过是她的误解。试问,假若你有一儿一女,二者犯了同样的“罪”,你会先责罚哪一个﹖

我说儿女长大后性格﹑行为各不相同,有如下的例证。儿子好花钱,有什么新的电脑软件总要先购为快﹔女儿节俭,父亲无条件送钱也不要(“给哥哥吧”),到餐馆晚膳,剩下来的白饭她也要带回家。儿子兴趣多的是(网球﹑篮球﹑足球﹑乒乓球﹑国际象棋等等),但女儿似乎什么兴趣也没有。他俩读书成绩都不错,但儿子目标明确,要走爸爸的路。女儿呢,她大学毕业后就怎样相劝也不再读下去了。

除了给儿女无限的爱,我的教育方法,是可以不管就不管。要管的就管得很坚定,此外就让他们自由发展。我喜欢与儿女像朋友般相处,谈天说地,无所不谈。好些朋友说我儿子的思考方法与我如出一辙,这可能是他多年来跟我闲谈中养成的习惯。

儿女在中﹑小学唸书时,我一直对他们的功课不闻不问。但我有一个比较硬性的规定,那就是假日不准读书。当然,到他们进了大学之后,这“规定”就废除了。也是在中﹑小学时,发现儿女的成绩特别好 的话,我就对他们说,读书是长途赛跑,那么早就领先,会后劲不继的,暂时倒不如成绩差一点吧。

儿子认为我的“长途赛跑”论有道理,于是在中学的某一年,放学后就天天在家里跟电脑下国际象棋,学校成绩遂大大的下降。

我对他说﹕“我说你不要领先,可没有叫你考得近乎‘包尾’啊﹗”儿子听后,就放弃了国际象棋的玩意。

后来他进了大学,问道﹕“爸,在大学我可以发劲了吧﹖”我答道﹕“可以发一点,但真正的冲刺,应该是从写博士论文那时开始的。”殊不知儿子听到可以一过发劲之瘾,就一发不收。可以说,从儿子读大学一年级起,我多次劝他,真正的发劲还不是时候。

在儿女的教导上,我因为事忙,有时只好出一些奇招怪。女儿在美国唸幼儿班时,每次要交功课习作,她总是擦﹑擦﹑擦,改﹑改﹑改,务求取得一百分。偶尔不获,她回家就哭个不停。我为此徬徨无计久之。后来我灵机一触,对女儿说﹕以后不准再取得一百分。

自从儿女的祖母谢世后,家中最聪明的人是女儿了。哥哥虽然在大学里是英雄人物,但他从来不否认妹妹比他聪明得多。然而,妹妹天生一个“无知”相,而事实也是无知。这是由于她对任何事情兴趣不大,所以凡事都表现得漠不关心。但她从小不学有术,下笔成文,而不同地区的不同英语口音,她可以各归各的说得流利自然。

哥哥与妹妹相处的时间最多,因此最清楚妹妹拥有一些“特异功能”,但却没有进取之心而好好地加以利用。这是我们家里近年来唯一引起争议的问题。如今女儿长大了,不能教,也不能管,而劝导也没有什么反应。

有一个不为“利”诱的女儿,是一件很麻烦的事。

都是传媒惹来的祸

二○○○年八月三十一日

批评香港的教育制度﹑考试制度,香港的传媒历来不遗余力。另一方面,他们又大事鼓励他们反对的制度。不久前见到香港的报章,以整版的篇幅介绍香港今年会考的多个“状元”,什么九优﹑十优之类的——七优也算是状元了。大字标题,措辞夸张,热闹非常。孩子状元们各有各的哲理,权威性地发言,而骄傲的父母,当然以教导有方的姿态出现,真的是羡煞旁人也。

是的,每年七八月间,香港传媒公布新状元的消息,非常热闹。这样的情况我在美国二十五年从来没有见过。就是我自己在大学的成绩创了什么纪录,不仅报章不报道,校内的学生报不报道,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好些年前,一位香港留美学生,读了五年学士,毕业时一起拿得五个学系的学士,衣锦荣归,香港的报章当然大字标题歌而颂之。呜呼哀哉﹗任何在美国读过书的人,都知道大学毕业若多读十多个学分,就可以多拿一个学士。真正读书的,要赶入研究院,贵精不贵多,快手快脚地拿一个学士就研究去也。我自己和我教的外甥都是两年拿得学士,算是交了功课,就转向研究上打主意。要是我们跟人家斗多衔头,五年拿十多个学士易如反掌。

书可以不读就千万不要多读,这是求学的黄金定律。世界上的书读一亿年也读之不尽,我们要选读那些非读不可的。我唸学士时,是旧学分制,一百二十个学分毕业。因为有其他的规限,通常的学士生要修一百三十多个学分才能毕业。我左算右计,结果毕业时是一百二十三个学分。那是算得很准的了。但多读了三个学分,蚀了本,自叹倒楣。

香港的传媒每年按时搞上述的状元英雄榜,大鼓大擂,好不热闹。但那岂不是鼓励了无知的孩子如寒鸦赴水,飞蛾扑火﹖本来是良材美质,但为了争取毫无意义的风头而读坏了神经﹖

我不是要向孩子状元们泼冷水,但香港每年的数十个孩子状元中,将来能有一个在国际学术上有一席之位的,其机会应该近于零。这是因为学术的成就与考试扯不上关系。要在学术上有点成就不太难,问题是不可以从考试的途径而得之。以考试得状元,筋疲力尽,到了要争取学问之际,变作一个傻状元,死火﹗

孩子是要多玩耍的。想当年,我是因为好于街头巷尾之艺而给皇仁书院逐出校园。这是我之幸。后来因为精于街头巷尾之艺,脑筋灵活了,作学术研究如放风筝,如赌象棋,如弹波子,如踢足球,千变万化,状元们怎可以斗得过我﹖

中国古时的圣人喜欢胡说八道,但孟夫子说过一句中肯的话。他说﹕“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这句话重要。教育孩子,主要的是要孩子有所用心,但却不是要用于墨守成规的考试上。

我自己的儿子从小就有所用心,所以我很怕他重考试。事实上,在中学时他每次成绩特别好,我就有微言。这是因为读过书的人都知道,考七十分与考九十分所需的劳力差别很大,但过了两三年,这二者对该课程的认识不分彼此,劳力的增加是浪费了。儿子既有所用心,用到课外的知识是上策。我当时担心的,是儿子中学成绩太差进不了大学。刚可进大学的中学成绩是最理想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