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会科学吾意独怜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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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个人经历的回顾() (3)

十年前,当自己的儿女要进大学时,我对他们说﹕“读书要为兴趣,不要为任何其他人而读。你们的成绩怎样我也是同样的爱,同样的喜欢。读书不要太认真,也不可强求,但假如要有学问,你大约要有三年时间听不知音,食不知味,其他什么事情也顾不了。”女儿大学毕业后,虽然成绩可以,但对学问没有兴趣,不要再读下去。我当然不勉强。儿子呢﹖他要走爸爸的路,我更没有理由反对了。

遥想加大当年,图书馆内有为研究生而设的﹑大约四十平方英尺的小房间,门有锁,可以独占。小房简陋,桌﹑椅﹑书架各一。重要的是这些小房间是在图书馆之内,自己要读的书不用借出,可把馆内任何书籍搬进小房内,离开时把门锁上,要读多久就读多久。同样重要的是,虽然图书馆有办公时间,但大门常开,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二十四小时。只要你不用馆员服务把书借出去,图书馆是没有关闭时间的。

当年,虽然我在校外租了住所,但三年中我有一小半的时间住在图书馆内。我独占的小房内常备饼干﹑罐头汤﹑煮汤的发热针﹑睡眠与清洁的日用品。花了一点钱购买了一盏小灯,应有尽有,那就是我的学问小天地了。

虽然我是唸经济的,但读得苦闷之际,图书馆内的非经济读物,也就顺手搬来过瘾一下。去年底我写千禧回顾——《惊回首,感慨话千年 ﹗》——那篇长文所用的中国史实,大部分是那时因为在苦学中要松弛一下而学到的。

经济学呢﹖那当然是别有一番滋味了。老师阿尔钦在课堂上说﹕下一课我们讨论失业。我就将图书馆内所有的关于失业的论着搬进自己在馆内的小房中,痛下心机。到了下一课,阿师问﹕“什么是失业﹖”同学研究生鸦雀无声,我说﹕“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所有专家都胡说八道。”阿师很高兴,问我为什么会是个“失业”专家。我如数家珍地从庇古到凯恩斯到萨缪尔森,不停地说下去,真的是博学多才了﹗

同学们给我杀下马来,向阿师投诉,说在大学图书馆内找不到关于“失业”的书籍。他们当然找不到,因为所有的“失业”书籍都被我不刻意地锁在图书馆内自己独占的小房间中。

主修经济,我当年所学当然以经济为主,但在那学问的小天地中,我涉及的有历史﹑艺术﹑人类学﹑逻辑学﹑文学,还有什么孙中山﹑毛泽东﹑马克思之类的。后来我曾经夸夸其谈,说自己可以在任何大学的几个学系内任教职。港大有一位同事,姓张名滔,其所学也是包罗万有,知得不比我深,但比我广。在我所认识的经济学大师中,包括弗里德曼﹑施蒂格勒﹑科斯﹑戴维德﹑阿罗﹑阿尔钦﹑贝克尔﹑赫舒拉发﹑巴泽尔等人,他们对经济学以外的学问,也很有两手。这证明这些人也曾经进入学问的天地中。

人类的知识是个宝藏,像苏东坡说的江上的清风与山间的明月,取之无禁,用之不竭。要真正的去争取有两个困难。第一是要花点劳力﹑花点时间。我们要把心一横,老老实实地走进学问的天地中去。其二是宝藏虽宝,内里废物甚多。学问之道是要把宝物与废物分辨开来。我们学时要考虑,要拜师,要有高人指点迷津。

回头说那位杀师而又自杀的中国研究生,应该读过了不少书——他既是医生,也是博士。书是读多了,但也是读坏了。要管什么光宗耀祖,什么江东父老,我可以肯定,这位仁兄从来没有为学问而学问,没有进入过学问的天地中。

选读物的困难

二○○三年一月四日

做大学生时——尤其是研究生那段日子——我选读物所花的时间比读的时间还要多。不是选什么武侠小说或诗词之类的读物——纯为享受而读的那一类——而是选与自己追求学术知识有关的。

人类积聚下来的知识说少不少,但说多也不是那么多。后者是指一门学术,而一门学术之内的专题,其知识真的不是那么多。当然,任何一项专题,有关的书籍及文章数以百计。其中大部分是人云亦云,你抄我的,我抄你的,没有什么深度,创意更谈不上。数以百计的读物,低下的可以误导,中庸的读之无益,中上的花时间不一定有所值。充其量只有百分之一左右有启发性,值得读之再三。

曾经说过,六十年代我读过很多书。然而,绝大部分我只是翻阅,走马看花,一天可翻十多本,看看哪一本之内的哪一章或哪篇文章值得细读。说实话,在一个专题之内,值得细读的通常不出两三件,最多也不过一掌之数。经验所得,是细读一件精品的收益,远比博读百件人云亦云的为高。例如关于利息及其理念,只细读费雪的《利息理论》开头的一百五十六页就足够了。

说细读,是不读则已,一读惊人。细读是一项大投资。时间﹑精力与排山倒海的投入,没有尝试过的不知其苦处。想当年,读弗里德曼《价格理论》的第五章,那关于成本与供应曲线的,细读几遍,突然发觉弗氏说商人争取的是“非合约的成本”,大有新意,于是从头细读几遍。之后又发觉弗氏说,垄断者面对的需求曲线是他的平均成本曲线,若有所悟,又要从头细读几遍。

上述的细读,重点不单是明白内容,而是要找寻作者的推理思维。明白内容而不明白作者怎样想,不是真正的明白。这解释了为什么认真地读书是那样大的投资,也解释了为什么思想平庸之作不值一读。

迅速地翻阅而选读物,是一种办法,不一定可靠,也不是最可取的。较为可取的是听老师的介绍。问题是平庸的老师往往误导,不可尽信。这解释了为什么做研究生时,一位高人老师盛赞某读物,我立刻跑到图书馆去找寻。

此外我还用上其他两个选读物的办法。其一是收听同学们的评语。不是一两个同学的评语,而是众多同学的认同。有了同学之见,再去问教授,问呀问的,肯定了才读。是大投资,怎可以不左打听﹑右打听呢﹖

其二,可能最可靠的,是选作者来读。肯定是大师的人物而自己对其学问深感兴趣的,就按这大师的作品的发表先后日期,顺次而读之。差不多这大师的所有作品都读,较精彩的当然读得天翻地覆了。

选读物难,细读更难。没有趣味的读物我读不下去。细读是大投资,没有趣味的要生吞硬吐,不读算了。这解释为什么在自己专业的学术范畴内,好些题材我不懂。另一方面,兴趣所在而读的,我懂得通透。

盖尔·约翰逊的教诲

二○○三年五月一日

盖尔 ·约翰逊(D· Gale Johnson)谢世了,享年八十六,消息传来,我的心沉了下去,不禁对太太说﹕“平生遇大师无数,获教益良多,但如果没有盖尔的亲手提拔,我不可能在国际学术上杀出重围。”一时间,数十年往事,注到心头,让我在这里追忆一下吧。

一九六五年,考完了所有博士笔试两年,我的论文经过数次更改题目也没有进境,心灰意冷之余,不想再留在洛杉几加大。那时学术工作市场好,一出声就有十多家大学招手,许以助理教授之职。这些大学不是籍籍无名,而是重于教书,说不上是有规模的研究院。希望能写好博士论文,我选取了近于加大的长滩加州州立大学。当时,老师与同学们都说,州立大学不是不好,但教书时间多,研究时间不足够,而更头痛的是进了以教书为主的大学任职,要转到以研究为主的大学是近于不可能的了。这后者的“不可能”的观点是对的。一九六六年,我在长滩拿得加州最佳教授奖,以为可以转往以研究为主的名校,去信几封,没有一间回信。

一九六六年的春夏之交我得到老师阿尔钦的认可,开始整理佃农理论的资料,同年十一月写好了第一章,老师赫舒拉发很喜欢,寄给当时从麻省理工学院到洛杉几兰克公司造访的杜玛(Evsey Domar)。后者读后召见我,说我不属于长滩,问我愿不愿意到麻省去碰碰运气。我当然高兴,但过了几天收到杜玛的信,说麻省理工没有空缺,所以他把我那章文稿寄了给芝加哥大学的盖尔 ·约翰逊。杜玛说芝大每年有一个“政治经济博士后奖”,有分量,此前获奖的有阿罗﹑蒙代尔等人,促我尽快申请。

这把我吓了一跳。我知道盖尔是大名鼎鼎的农业经济学家,曾经发表过自马歇尔之后的最重要的关于佃农理论的文章。然而,在我自己的佃农理论的上述那章中,我对盖尔的名着批评甚重﹗不是无理取闹,而是得理不饶人,手起刀落,节节进逼。杜玛建议我申请芝大,竟然把我的文稿寄了给盖尔,我恨不得文稿不是那样写,或起码写得客气一点。但文稿已到了盖尔手上,很有点难为情,我于是决定不申请。

该奖项是一九六七年二月底截止申请的。三月中赫舒拉发给我电话,促我立刻写信申请。不知何解,但老师有命,我写了一封简短的信到芝大去。两天后收到当时芝大经济系主任哈伯格的电报,说我获奖。

我是到了芝大半年后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那里的 George Tolley教授告诉我,他是评审该年的“政治经济奖”的委员会主席。他说我曾经给他们一点麻烦,因为盖尔读了我的一章文稿,就坚持把奖给我,不考虑其他的申请者,但等来等去也收不到我的申请信。这使我如中雷击﹕该文稿批评盖尔,下笔无情,但他胸襟广阔,虚怀若谷﹗这使我意识到真正的学者有恃无恐,而搞学问应该是这样的。

到芝大的第二天,我跑到芝大出版社去见那里的经济书籍编辑,因为我早就将那第一章寄给该出版社考虑出书,得到正面的回应。我告诉该编辑论文已写好了。他很高兴,说要立刻出版。只看一章,不看其他就作了决定,而该出版社又是那样大名,是难得的际遇了。过了几天,我在芝大的亚洲图书馆找到好些珍贵的关于中国农业的资料,《佃农理论》要出书,这些资料要怎样处理呢﹖

找盖尔问他的意见。我说芝大出版社要立刻出版,但我找到新资料,加进去恐怕要多花时日,怎么办﹖盖尔说要让他想想才回应。过了两天,他亲自到我的办公室来(大教授下访“博士后”是不寻常的行为),说﹕“你的问题我想过了。通常有像芝大出版社那样大名的要替你出书,你应立刻出版而转向其他研究打主意。但你的论文可能很重要,不容易有这样的际遇,你自己也可能不会再遇上了,所以我认为你应该多花一年时间修改文稿,作点补充。”

我依照盖尔的建议而多花一年时间。以书页算,这一年我只加了大约五十页﹕考查了佃农理论的经济思想史与大幅地扩充了合约选择的分析,而二者都大量地引用了中国农业的资料。后来论文的第一章出书时变作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