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列下去就会没完没了,这些我都亲历了,但我并不是要炫耀这一点。我想说的是,长期以来任正非在我们眼里不仅是一位厉害的老板,他还有别的东西吸引着我们。现在我才知道,那就是机器的味道。的确,这不能怪我们,我们怎么能认知到他竟然有机器一样的持续运转能力、怎么敢去联想企业家是机器这样的比喻方式?谈论任正非,谈论华为,经常会发出一个疑问: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企业家—既有理想、又重实践,既精通人心世情、又是组织良材,既以客户为先、又竭力创造创新的土壤,既是营销和宣传大师、又格外低调不张扬,既是权威的老板、又不自私自利,既广泛学习一切竞争对手、又格外强调自主知识产权,既实干重事功、又在思想上有相当的认知高度和深度,既推行工程商人、又讲究“小胜靠智,大胜在德”……这样的企业家还是人吗?可怕的是,现在的任正非,仍然是一架奔腾运转着的竞争机器,仍然散发着浓浓的机器味、机油味。
“华为公司是6.5万人持股的股份公司,在财务管理上是极其严格的,是经常被审计的。最近,公司很快要签发对EMT(经营管理团队)成员的审计报告。这个审计报告中有写到我多次出差到东京,有一次洗了两件衣服我没交钱,是公司付的钱,审计部也都审计出来了,就是因为我把公私混在一起了。所以我们一定要公私分明。大家认为我这么大年纪坐飞机应该坐头等舱吧,但公司的文件是不允许我坐头等舱的,公司的最高报销级别是商务舱,所以我坐头等舱都是自己掏钱的。”这是任正非在2010年10月的讲话,那时他刚刚过了66岁的生日。类似这样的讲话,我第一次听的时候还是在1993年,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那样的一个人。只有机器才会有这样的稳定性。
顺便说一下,这篇讲话我是从那些离开了华为的前华为人的群发邮件中收到的。很多前华为人还是非常关心华为的一举一动,一有消息便互通有无、“奔走相告”。
这份关心,全因我们都认识任正非这个人,全因我们每个人记忆中都有一份关于这位与众不同的企业家的丰满的感性认识。有了这样的感性认识,再加上我们长期处于任正非拐弯抹角、东拉西扯、雷厉风行、来来回回、反反复复、顺藤摸瓜、一步一个脚印地打造华为平台的过程中,我们在认知任正非的时候就不会轻易地用“标签法”,我们不会轻易地说任正非是“狼性企业家”。华为外部的人很容易用“标签法”去认知任正非,老实说,一旦把任正非标记为“狼性企业家”,一旦在脑海里建立了这样的形象,就很难再进一步深入地认识他了。用“标签法”的人很可能是太过急切地想要去认知任正非的“本来面目”,其结果反而可能是远离了真相。
之所以常常会出现这种认知错误,原因在于感性认识的匮乏。而没有正确的感性认识,又如何能够得出正确的理性认知。没有正确的理性认知,也就没有建设性认知。可以说,很多西方企业和媒体,在认知华为和任正非的时候都犯了这样的错误,以至于他们很难真正明白华为的崛起,也难以提出应对措施,只能动不动就提华为的军方背景等。
企业家为什么必须是机器?
罗马不是一日建成的,竞争机器也非一日之功。媒体说任正非是狼性企业家,一位管理学教授说任正非也是凡人,我说任正非打造华为就像铁匠打铁……不同的人对他有不同的评语、印象、比喻,哪一种都不能说绝对不对,这些也是任正非在成为竞争机器的过程中所呈现出的“诸相”。现在我想,任正非也不是从一开始就是一架完完全全的机器,也有一个生成的过程。我觉得,从华为成立到《华为基本法》的初稿完成,是这架机器的酝酿期;《华为基本法》正式颁布后,机器的原型才得以完成,之后便是试运行;而直到他说“员工不要有主人翁的心态”,这架机器才正式下线,正式运作。现在他又提出了“奋斗者文化”,这是不是又预示着这架机器有了什么新的变化?我们暂时不得而知。
不管怎样,竞争机器就是我“写一本关于华为的书”这个愿望所期待着要摸到的那个“瓜”!这就是我所要描绘的任正非的内在形象,任正非所有的竞争智慧都凝聚在这个叫“竞争机器”的“瓜”里面!不存在没有运行机制的智慧,那样的智慧只能是灌输的、教条的、形而上的,基本不管用。我们谈智慧,其实就是谈这个人的智慧的运行机制和这个机制所赖以运作的环境、条件,以及其结果,否则,就近乎说禅了。
终于,随着一步步地顺藤摸瓜,现在,对于任正非的认知,我们有了以市场为领地、理想型、持续打造平台、知本主义和创新等概念,通过他,我们也获得了一个灵感—企业家将很可能成为决定21世纪能否成为“中国世纪”的主导力量。我们必须知道,这些也都是竞争机器的属性条件,是构成企业家机器的有机组成部分。因此,现在我们可以放心大胆地去说说企业家与机器之间的类同。其实,如此众多的特质集中于一位企业家身上,除了去谈论企业家机器,别无其他办法可以揭开华为的秘诀和任正非的经营编码—这秘诀很可能不仅仅是华为的秘诀,而是中国公司的新定义;这编码也不仅仅是任正非的编码,很可能是新一代即将担当大任的中国企业家的基本范式。诚如是,那么我们对任正非的认知将让我们受益无穷。
认知一位卓越的企业家是必须要有点想象力的。比如最常听到的对华为的解释是狼性:华为的狼性、狼性企业家任正非。我说过,这种见解是错误的,既歪打又不正着。这种解释是没有想象力的,其结果是强化媒体或一般业界的舆论,把任正非和华为真的当成“狼性”的代表。而这样的简化,不管是出于佩服还是讽刺,都达不到认知的高度。相反,说任正非是狼性企业家,反而阻止了人们从一位新型企业家那里得到认知上的收获。说起狼性,哪个钻营关系网络的暴发户不狼性?哪个贪官污吏不狼性?哪个唯利是图的商人不狼性?哪个慷国家之慨、营一己之利的国有企业老总不狼性?说任正非狼性,就抹杀了他和他们之间质的差异,填平了大小老板在量级上的鸿沟。可以说,“狼性企业家”的标签是完全错误的。这也是到目前为止,任正非实际上对中国企业界的影响还很有限的原因。因为尽管人们承认、佩服华为和任正非的成绩,但丝毫没有因此带来认知上的转化、深化。任正非进入了工业革命时期,而人们对他的认知却还处于农耕社会……
动物总有打盹儿的时候,而机器却可以一直运行下去—这就是企业家必须是机器的原因。乔布斯、任正非、巴菲特,哪一位不是机器?我以前有点崇拜巴菲特,我怀疑是出于思想上偷懒的心理,因为巴菲特的策略是清晰而简单的:只要低价买进股票,放在那里,什么都不管,他就成了世界上数一数二的富翁。现在我觉得,巴菲特作为竞争机器可能要打点折扣。一来,他办企业的方式不一样,他的公司毕竟是投资公司,他卷入具体企业运作的程度还不够深;第二个原因更关键:巴菲特出了传记!这也是一个理由吗?我认为是的。为什么我总是不想把比尔·盖茨放到文中作比照,就是因为我觉得从他写自传《未来之路》开始,他就已经不是企业机器了。(必须声明,我这样说丝毫没有贬低这两位伟大富翁的意思,他们仅凭他们的慈善事业就足以名垂青史了。)
“真正的黑客不会休假。按照这个标准,比尔·盖茨已经不能算是真正的‘黑客’了。盖茨也承认了这一点,他说:‘就投入的精力而言,我必须完全承认,我在20多岁的时候,每天都在工作,而现在我会回家吃晚饭。当你选择结婚生子之后,就必须放弃一些幻想。’”企业家,从某种程度上说,就是社会的“黑客”,一位企业家如果去写自传,往往是他在心态上觉得自己功成名就的时候到了,这正是竞争对手求之不得的。很可能微软在互联网时代落后、又被苹果公司反超的“根源”就在这里:以往咄咄逼人的比尔·盖茨变得功成名就了,虽然他还不至于踌躇满志、得意洋洋,但心态放松是自然的。这样的比尔·盖茨如何能与乔布斯竞争?而巴菲特的传记虽然不是他自己写的,但也经过了他的授权和认可,这就是我觉得他作为竞争机器应该要打点折扣的理由。
正是基于这样的考虑,我“认定”任正非不会去写《我在华为的日子》,因为他根本就没有功成名就心态的那一天。企业家写自传,有点像在登山途中停下来休息,反而容易泄气,再也不想、无力攀高了。
的确,我们说,企业家的高度决定了企业的高度,然而这种高度不是灵光一闪的高度,而是持续不懈的高度,否则企业只可能会是昙花一现的命运。可惜,无数企业家都是昙花一现的企业家。
为了不做昙花一现的企业家,每一位想认认真真做点事情的企业家都会感同身受地发现:光有优势不够,光有机会不够,需要源源不断的优势和机会,才足以维持企业的生存。技术、市场、商业模式的变迁步伐越来越大,企业家需要在整整一代人的时间里,始终不能松懈。企业家只能是机器,不能是动物。要说狼性,苹果公司创始人乔布斯在早期倒更像狼性企业家,然而自从他回归苹果公司,他就是一架标准的竞争机器,一路无阻地领导着苹果公司复苏、重生、再度震惊世界、感动消费者。
竞争优势是一把双刃剑。而对于乔布斯、任正非这样的竞争机器来说,他们总是能自觉地预防、抑制被自身企业的竞争优势所伤的情况发生。不管怎样,他们总是会源源不断地去主动变革。从企业实际运作的角度说,这意味着,当你领先的时候你要继续保持领先,当你落后的时候你要千方百计地后来居上。这又谈何容易!因此企业家总是层出不穷地冒出来,而幸存者却又是那么少,幸存者往往就是可以成为竞争机器的企业家。
任正非的高度,要说有多艰深也不见得,他的高度体现在知行合一和实践上。他总是走在时代的前面,总是比别的企业家更早地认识到那些对企业来说至关重要的事情的重要性,并采取了及时的行动。当你听到他说华为是狼的时候,他说的其实是“狼狈为奸”的团队合作模式,而且他按此原则打造市场部门已经好多年了。当你佩服华为的狼性的时候,其实华为早已进入了组织均衡的建设,而且做得有声有色、风生水起。均衡是任正非最看重的,这跟一般人所说的“狼性”已相去甚远。我个人从没有从任正非嘴里听他讲过我们是狼之类的比喻。媒体、舆论只看到狼性而看不到均衡,除了因为均衡这样平淡的词语不具备抓眼球的效果,可能也是因为他们不知道华为的均衡究竟是什么意思—要说出均衡的优点和特性,几乎需要再写另一本书,但是其所涉及的内容也无非是我在本书里讲过的,关键之处在于拿捏、在于驾驭、在于“增一分太胖,减一分太瘦”。
在任正非那里,什么领域的事情、什么性质的观点都有,还真难为了关心、佩服他的人。一般人只能了解、记住、钦佩他在某一方面的观点和做法,对其他的观点和做法可能就不甚了解了。这样的一位企业家所具备的内涵实在太多,每一个人都难以全面把握他,每一个人对任正非的了解都像盲人摸象。而我的长处是在形象上把握他,即虽然我也不能全面把握他,但我能大致摸出个“象”的模样来,不至于会说任正非是一根“大柱子”,或是一把“大蒲扇”。
然而我们还是要牢记:任正非不是用动物可以比喻的,无论是狼还是象,都不可以用来比喻任正非,只有机器可以。任正非的内在形象既不是狼性企业家,也不是馒头、看门人、行政系统官员,甚至也不是我们所知道的老板和企业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