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会科学王学泰自选集·岁月留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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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少年游 (13)

那时一切都很简陋,不用说电子数据库,连工具书缺项都很多,《全宋诗》还没有编出来,诗总集除了那部“钦定”的《全唐诗》外,就是丁福保的《全汉三国晋南北朝诗》。此书精装两大厚本,我翻开了上本,那天运气不错,一下子就翻到“晋诗”,又一翻“今世”两句赫然在目。此诗是由魏入晋的程晓所作,一读全诗,深感那位为卡特提供此诗句的“中国通”了不起,也许他就是位饱学的美籍华人。

这首并非“名诗”,“触热”两句也非“名句”,只是因为“褦襶”两字音读和意义被有的诗话讨论过。两字是联绵字,读作“耐代”,意为“不晓事”,意思是不通人情世故。诗云:

平生三伏时,道路无行车。闭门避暑卧,出入不相过。今世褦襶子,触热到人家。主人闻客来,颦蹙奈此何。谓当起行去,安坐正跘跨。所说无一急,沓沓吟何多。疲瘠向之久,甫问君极那。摇扇臂中疼,流汗正滂沱。莫谓此小事,亦是人一瑕。传戒诸高朋,热行宜见诃。

这首诗写得很白话,除了两三个难认难读的词外,诗意平浅。除了“褦襶”外,就是“跘跨”。音读为“办酷”,意为“开膝”而坐。魏晋时期,还是席地而坐,像现在的日本人,双腿跪,坐在小腿和脚后跟上,这种坐姿,久了很累。把膝盖分开,臀部可以斜坐在席上,放松一下。弄懂这两个词,全诗很好懂了。三伏天,人人都躲在家里避暑,此时偏偏有个不懂事颟顸人访友。主人听客人来了,也要打起精神接待。还以为客人待一会儿就走,没想到客人聊起来没完没了,主人疲惫不堪了,流汗滂沱,摇扇子的手臂也酸了。客人还在侃侃而谈,一点儿没有走的意思。最后诗人都忍不住了,朋友您什么时候起身啊!诗人写此诗意在告诫人们,在人际交往中要注意这些小事。

当时卡特已经是“前总统”了,到北京来,已经不会有重大的国事商讨,无非是看看朋友,交流交流,但选了这样的日子,给主人添了许多麻烦,真是不好意思。卡特用此诗作为到京的开场白,其中包含了对主人的尊重和自谦,也略带自嘲,立言非常得体,真是应了孔子那句话“不学诗,无以言”。至今我仍然好奇的是哪位高参给他选的这首诗呢?

困难时期与解散食堂

“困难时期”是指1960年、1961年、1962年三年国家经济的全面紧张时期,当时叫做“三年自然灾害”,人们虽不敢批驳,但说起困难的原因,私下还是有想法的。那时我读大学,刘少奇说的“三分天灾,七分人祸”,也在悄悄流传,得到有心人的赞同。“人祸”大家亲眼见过,就是1958年的头脑发热,大哄大嗡,大办食堂,吃饭不要钱,放开肚皮吃饭等。

1958年在公社化进程中大办公共食堂,被视为是进入社会主义,过渡到共产主义的“金桥”。办不办食堂、吃不吃食堂被看做是走不走社会主义道路。当时批判的“右倾机分子”一条重要的罪状就是反对办食堂。《人民日报》报道过一条消息,说云南有个“右倾分子”反对群众办食堂。群众说我们的食堂是“雷打不散”,那位“右倾分子”说“我就是雷公,就要把你们的食堂打散”。这是作为反面典型来示众的。在这种形势下,农村几乎是社社有食堂,队队有食堂(当时的生产队相当1961年以后的生产大队)。

为了表示坚决走社会主义道路的决心,断掉不吃食堂的后路,家家砸锅献铁,炊具、餐具中凡是有铁的大多进了小土炉,为实现1070做贡献(1957年产钢535万吨,1958年要求翻一番,实现1070万吨)。这一年又恰好赶上丰产年,庄稼长得格外的好。上上下下都以为共产主义就在大门口了,大搞“一平二调”(无偿平调农民的个人财产),食堂杀牛宰羊,拣最好的吃;吃饭不定量,放开肚皮吃。多少年来国人,特别是农民为没吃饭所苦,这回真的解放了,自由了。在大量消费的同时,1958年是丰产不丰收。因为全国忙着大炼钢铁,大修水利,人们没有工夫收庄稼。而且实行了军事化,农民按军队编制,要服从命令听指挥,个人再心疼粮食,也不许单独行动,大量的庄稼烂在地里。后来农民谈及此事无不痛心疾首。

北京虽没有普遍搞食堂,但在大跃进高潮期间,饭馆吃饭自行付费,发扬共产主义风格,爱给多少给多少。每天我在菜市口的“南来顺”吃早点。一天早上,一进饭馆就大吃一惊,屋子中间是十多张方桌拼成一个台子,放着油饼、烧饼、麻花等食物,旁边有大桶,里面是豆浆、杏仁茶等。这些都是任君自取,四周的方桌上有小笸箩,中有零碎钱币,由君自行付款。饭馆里的人比平常多了好几倍。油饼等一端出来都是一抢而光,“南来顺”坚持不到一个礼拜,又改为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了。“南来顺”的一位老职工说“赔不起啊”。那时,人们仿佛到了君子国,如此随意地对待经济,经济难道不会报复吗?

1959年秋天报复就来了,先是商店的东西越来越少,购物票证越来越多。什么时候进入困难时期?在我看来有个标志性的事情出现,那是在1959年“十一”以后,有个秋风萧瑟的早晨,人们起来买早点发现北京人习惯吃的烧饼、果子(果子指炸果子,一种类似油条的食品)、油饼、豆浆、杏仁茶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菜粥”。这件事给北京人留下极深的印象,因为大多数北京人早上没有吃菜粥的习惯,当时所有的饮食摊点都是国营的,要变一律都变。困难的缓解也可用早点铺的变化作标志,1961年冬天的一个早上,所有的早点铺都支起锅炸油饼了。而且很奇怪,油饼炸出来都是白的。我曾问过,是不是没炸熟,回答说,这是大油(指猪油)炸的,怎么炸也不挂色。

1961年春末夏初,通知我们下乡宣传《中共中央关于农村人民公社当前政策问题的紧急指示信》(简称“十二条”)。由于经济困难,本来大学生停止了下乡劳动等活动,这次是个例外。当时食品奇缺,农村饿饭现象很普遍,而干部则利用权力多吃多占。有民谣说“书记拿,队长偷,社员缝个大衣兜”。“十二条”基本原则是局部改变1958、1959年的激进做法。如确定农村所有制是“三级所有,队为基础”,而办公社时强调“一大二公”,许多县就一两个公社,这次退到一个乡一个公社;又如制止“一平二调”,平调老百姓的财物尽量退回,退不了的作价赔偿。我去的是北京郊区的一个生产队,那真是凋敝不堪,触目惊心。我住在队部,因为常停电,天黑就睡,早上起来,仰望天花板,很奇怪,怎么是黑的呢?天大亮了,我站在床上穿衣服,空气一震动,轰的一声,天花板好像裂开了,原来夜里天花板上聚满了苍蝇。生产队很穷,唯一的大牲口是一条瘦驴。负责饲养瘦驴的是个“富裕中农”,所谓“富裕”只是个成分了,他被饿得瘦骨伶仃,眼睛都有些发蓝了。就这样,有个社员还到队部告发他,说他偷驴饲料——糠吃,而且拿着他的粪便作为证据。

下乡的第一件事是劝导老百姓种“十边地”(指沟边、路边、屋边、河边、池塘边、田边等),并说“谁开垦谁种,谁种谁收,谁收谁有,二十年不变”。社员不相信,当面就驳斥我,“什么二十年不变,搞‘初级社’你们说二十年不变,不到两年变了;‘高级社’也说二十年不变,结果不到一年变了”。我只是个19岁的学生,根本解释不了。问一同下乡的教务长,他含混地说,不要管它。

第二件事是解散食堂。“十二条”中还说“公共食堂制度,必须坚持”。还有“办好食堂”的指示,我下食堂帮厨,名义叫食堂,真辜负这个好名字。“食堂”只蒸“豆面窝头”,开饭就是社员来打窝头,端回家去吃。所谓“豆面”不是用豆子磨的,有人说是用榨过油的豆饼磨的。面粗而轻,有些像锯末,蒸好的窝头一拿就碎。像我这样一顿可吃一斤馒头的小伙子竟吃不下一个窝头,然而社员还常常为给他的窝头掉下一块而争吵。还好下乡不到一个月,传达了中央给农村干部和社员的一封信,其意在于解散食堂。不过话说得比较婉转,说“吃食堂光荣,不吃食堂也光荣”“吃食堂是走社会主义道路,不吃食堂也是走社会主义道路”,前面留了“吃食堂”两句恐怕是为了显示与以前的宣传的承继关系。这封信一宣读,社员大乐,食堂马上散伙,连一天也不等。这是我下乡后第一次看到农民发自内心的乐。食堂把粮食按定量分给个人,还好,北京农民还有锅,不至于把粮食拿回家后没法做熟。

下乡不到两个月就返校了,解散食堂很成功,宣传种“十边地”则被顶了回来。后来曾碰到当地社员,问起“十边地”,回答说老百姓还是种了,又说能种一季就种一季,收的粮食吃到肚子里谁也拿不走。

这次下乡还有两事可记,一是有位同学胆子真大,竟敢搞“包产到户”,把他所在生产队的田分了,当时就受到校方的制止和批评,可是这曾使农民兴奋。二是我在生产队中有位菜园子的“把式”(当地以种菜为主,从外面聘请有种菜技术的师傅)姓李,他教给我许多种菜的知识。我曾说“李师傅,我一定请您吃顿炸酱面”。他笑了,说“等五月节小货(指园子里速生的小白菜、小菠菜、青蒜之类)下来吧,让你们吃点真正的鲜菜”。我存些面票,准备让他吃个够。可惜的是不到五月节(端午)就被召回学校,那个邀请成了一句空话。时间过去了四十多年,每想起此事都有些遗憾,眼前还会浮起李师傅的笑容。

开心斋与赤心斋

六十年代初“三年自然灾害”时期,人们自愿削减粮食定量,与国家共度时艰。作为大学生,首当其冲,我减到34斤。按说这个定量也不算少了,可是当时几乎一切“进口”的东西都要凭票,十七八岁的男孩的肚子就是无底洞。郭沫若的名诗《天狗》“我是一条天狗,我把月来吞了,我把日来吞了,我把一切的星球来吞了,我把全宇宙吞了”。多么豪迈,一进食堂,这种诗兴,也油然而生。有同学高声朗诵:“我把饭来吞了,我把菜来吞了,把锅碗瓢盆吞了,我把‘一平勺教授’(一位掌勺打菜的师傅,过于严苛,一开饭便高呼‘菜一平勺’)吞了啊!”

“食色”二事是生物的最基本需求,得不到基本满足极易出事。于是校方领导强调“劳逸结合”,课程缩减,不留作业,鼓励少看书,强调多在宿舍躺着,时时查看自己腿上、脸上浮肿没有。一有浮肿马上送到校医院给以“糖豆”(半斤古巴糖、一斤黄豆)进补。学生也真是聪明,不久发现多喝盐水小腿就会肿,于是腿肿者激增。一些骗得“糖豆”待遇的,回到宿舍开怀大笑,传经授业。很快“浮肿”的人数超标,此待遇取消。

那时还提倡多想愉快的事,记得当时报上还登过,侯宝林在政协活动上为大家讲“焊拉管”的笑话。上面既开风气,下面自然紧追。舞台银屏也发生了变化,喜剧类作品火了起来。像京剧的《三不愿意》《花田错》,评剧的《花为媒》,话剧的《一仆二主》(意大利哥尔多尼)、《聪明误》(俄国亚格里鲍耶陀夫),巴西的《伊索》,中国的《群猴》,《抓壮丁》《三块钱国币》……国产喜剧电影不用说,就是翻译影片也以喜剧为多,如阿根廷的《大生意》(卖马粪兜),德国的《神童》《献给检察官的玫瑰花》,西班牙的《马歇尔,欢迎你》《影子部队》,每一个都会让你捧腹不止。天桥的撂地相声没了,可是“前门小剧场”“迎秋”的“曲艺”(相声为主)是十分钟二分钱,随进随出,以时间计价。北京曲艺团在此献艺。当时有些老名家还在,如高德明、绪德贵、佟大方等;不久前过世的相声名家赵振铎、赵世忠那时还是小青年,赵振铎永远是衣履俨然。天津曲艺团也到北京演出,票价一元,与人艺话剧等价,但节目真好,张寿臣、马三立不仅让你笑,更让观众懂得相声可以有品味。

“笑”的高峰出现在1962年春节,北京电视台(当时没有中央台,北京台就是中央台)推出的一台“笑的晚会”。侯宝林自然是最引人注目的,主要节目是“化妆相声”“空城计”。主持人是“人艺”的喜剧演员方琯德。记得,他上台自报家门:“我是悲剧小生,常常对月伤怀,迎风流泪……”便引得万众轰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