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王子和公主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
幸福快乐的日子,敏之后来细细回忆,也只有头两三年,她真的幸福快乐过。
他那么爱她。
简直是捧着她脸,把她吻醒的。
每天早晨,总有轻如蝉翼、如羽毛般温柔的吻,落在她的额头、眼睛、脸颊和嘴唇上。在早晨的微光中,穿蓝格子棉布衬衫的男人,他鼻腔里喷出来的柠檬香,年轻男子健康清新的气息。
敏之推他脸,要推了再推,哀嚎道:“苏先生,饶了我吧。”他挠她胳窝,看她往被窝里一直躲去。
已经是结了婚做过爱的女人了,不是不知道男人那种眼神代表什么。她每天早上都爬不起来,全身上下像被大卡车碾过一样,那男人还像大饿狼一样,用眼神哀求她。可怜巴巴的,像个要不到糖果的孩子。
敏之是又好气又好笑,原来,男人一旦孩子气起来,叫你吃都吃不消,而且还是个酷男人。
她穿着苏先生的蓝格子棉布衬衫,像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孩子,衣角都盖过屁股,头发蓬蓬的,站在落地镜前梳头发,那一截细腰,那伶仃的手腕,再也没有人比她更性感了,而她却不自知,兀自板着脸,“苏先生你再不去上班,迟到了我可不管。”用力梳两下头发,撒气似的。
真的看了就气,她累得够呛,腰都直不起来,那男人却像吃了什么灵丹妙药,朝气蓬勃得很,神清气爽得很,精神奕奕得很。
苏先生还迟钝得很,他走过去,双手自她背后绕过来,抱她腰,轻轻笑,笑声震得她耳膜嗡嗡响,从来不知道,男人的笑声,也可以是性感的。
敏之只觉得喉咙“唔”了声,手都握不住梳子,“叭嗒”了声,象牙梳落到地上。
子亚抱着她,好像吻不够似的,一直吻下去,一副将她吞了肚的狼样。
敏之声音都被他吞了去,“嗯,呜,子亚,上班……”
“苏先生今天跷班去。”
敏之下楼吃饭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一两点。她睡得那么香,叫他给累的。子亚看了又看,看了又看,只觉得这巨大幸福将他淹没,他会溺毙掉。
大手一挥,吩咐所有人,通通不要大声。他站在床头,站了好久,才轻轻地,把手搭在她头发上,轻轻地温柔道:“敏敏,敏敏。”
敏之吃饭的时候,只有子瑶坐在餐桌前,报纸都拿反了。
她哪是看报纸,她分明是从报纸底下用眼角余光在瞄敏之。
敏之暗地里好笑。住在苏家,最大斩获就是,苏家人个个要强,个个说一不二,连害羞都是矜持的。
她一想到自己的第一个吻,叫那男人土匪般吻走,那小小陋室,男人背过身去,轻轻咳嗽,耳根子红得厉害。天,她都忘了掌他一巴掌,被第三者撞见,该是她女孩子家脸红才是。
敏之当作不知道,听那报纸响。她慢条斯理地搅着稀粥。看子瑶生闷气的样子,偶尔也是种乐趣哩。
子瑶经过她身畔,突然一僵,报纸都给她捏皱了。她定定站在那儿,背直直挺着,像一杆枪。
敏之顿了顿,还是继续吃她的饭。
子瑶还是站着。一刹那间,她闻到敏之身上的气息。
她身上的气息,那种骨子里透出来的甜靡靡的、混着淡淡烟草的味道。
味道,跟子亚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
也不知道是谁沾染谁的。
刹那间,子瑶脑子里闪过的画面,是她与他两个人滚在一起的情景。
两个人滚在一起。
已经不知道什么叫“心痛”了,对这个女子,她不知道,苏子亚与苏子瑶,十几岁时发生了什么,她什么都不知道,多么无辜,她被他爱上,不知道是大幸还是大悲。
子瑶只是用力克制自己,克制得全身止不住颤抖,止不住颤抖地,她趔趄着狂奔上楼。她若不奔上去,她怕自己甩手给王敏之一个耳刮子。
是他至深爱的女子。
子瑶怕子亚恨她。
只得由她住了下来。
由得她住进子亚的卧室。
与他同床共枕。
他不知道,她不知道,她苏子瑶,每一个深夜,都是咬着被角,哭昏了睡。
敏之的确不知道,她什么都不知道,当下只是换了身衣裳,去学校上课去。当学生的时光早已结束了,她现在在本市一所中学当老师。男同学追着她打跌,口称“老师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敏之骇得只笑,现在的学生,什么世道。
她什么都不知道,才是幸福的。要等到她后来知道这丑陋不堪的真相,揭了一层皮般,全身上下无一不痛。那已经不能叫痛了。
除去子瑶,敏之大部分还是快乐幸福的。只是她与子亚这样相爱,两三年了,居然还是没有孩子。
没有怀过一次孕。
要到这个时候,子亚父亲,那终年穿一袭月白唐衫的老人,这才稍微注意到这个媳妇儿。
敏之怎么忘得了,头一次见面,还是十六岁的她,躲这老人鹰一般锋利的眼神,躲到世军伯伯身后去。
他虽然在笑,但少女敏之就是知道,他不喜欢她。
他不喜欢她,居然也由得子亚娶这女子进家门。
这一点,子瑶比敏之更百思不得其解,她是他爱女,旁人进不得他的大书房,她吭得都不吭一声,忽啦啦闯进去,一头长发狂乱披扰,连黑头巾都忘了束,走得这样急。
怎么不急,她以为她能力不够,不能够阻止至亲兄长另娶他人,但爸爸怎么能够,爸爸怎么能够没有能力呢……
爸爸那么厉害,跺一跺脚,本市商会也要颤两颤。苏厦总部,他是董事长,在公司里,子亚也要听爸爸话。
那么,爸爸如果说,子亚不能娶王敏之,子亚也得听的,是不是?
但,这也只是子瑶的奢望。
要她亲眼目睹她兄长结婚,直至礼毕,直至旁人口称“苏太太”,这个苏太太,不是她母亲,也不是她,而是另一个女子。
她父亲都没有吭一声。
他大概只当家里多了双筷子,睁只眼闭只眼。当然,也根本不会前去问儿媳寒暖。
是那老早老早的一天,他们新婚头天早上,子亚拖小妻子进书房问安,他们前脚刚出去,子瑶后脚就进来,人未到,声先到:“爸爸连你也诓我!”
推门进来,一只手抹着脸,大眼睛眨一下,就是两颗眼泪。
神情分明是见到救世主般以为得救了却仍不能够得到施援的绝望,子瑶两手撑着偌大红木书桌,瞪着那月白衫老人,直挺挺的。
她父亲居然也给她瞪心虚了,垂下头来,背过身去,似在整理书柜,絮絮道:“瑶瑶怎的还是这么孩子气,没大没小的……”
只听得子瑶凄凉一笑,“早就不是孩子了。”
她低了低头,好像在回忆什么,记忆刹那间刷刷刷倒退,定格在她十六岁的某一天深夜……
那一天深夜———
“———自从那一天深夜起,我早就不是孩子了!”蓦然间,她仰起头,神情那么凄厉,连头发也都愤怒得不得了,那么扬着,“我早就不是孩子了!被子亚———”
“住、口!”老人家吼道,真的是用吼的,花白头发都叫他给吼竖起来,脸红脖子粗的,一瞬间胸口剧痛,他捂着左胸,跌坐在真皮滚动椅上,跌得太猛,椅子都叫他给掼得一直往后退,直抵住书柜才罢休。
子瑶噤了噤。
她只是呆呆地踉跄着后退,背抵着墙,才觉得安全。
这是不能够说出的秘密,这是早应该就带到坟墓里的秘密,这是叫她爱恨交加、欲罢不能的秘密。
“爸爸,爸爸你答应过我的,不叫子亚这生娶任何一个女子为妻……”
子瑶捂着脸,眼泪止不住地从她的指缝间溢了出来,她呜咽,声音都不叫声音了,“我一辈子不结婚,他也休想……可是,为什么答应过的事,爸爸你怎的就反悔,你怎的就反悔了呢……”
子瑶连愤怒都没有力气了,她只是靠着墙,长发遮住面颜,看不清她的表情,但你宁愿看不到,那还叫是人的表情吗?
苏建成好一会儿才放开捂着胸口的手,他抬头看着幼女,眼神里藏着深深的东西,缓缓道:“这是有原因的。”
静默。
子瑶连哼一声都欠奉。在她看来,什么原因都不叫原因。
他已经失信于她。
“你不知道她是什么人,血液里流着谁家的血。”做父亲的,苍凉一笑。
“郁家人的血。”苏建成缓缓道,“瑶瑶,正大集团的郁氏,是她的祖母,正大集团的郁满堂,是她的父亲。祖母与父亲,都来找过我。”
听了听,子瑶她是什么人,是他亲亲爱女,她听了又听,用脚指头想也知道,她父亲得到了什么好处。
她连“麻木”两个字怎么写都不知道了,已经不是麻木的麻木了,“让我细猜猜,你们是不是达成了什么协议什么交易,郁氏转让了多少多少股份,什么什么正大的牌子都一夕之间全部替成苏氏的……让我细猜猜,我闭着眼睛,不用看也不用想也晓得,当下我伟大的父亲笑得都不知道笑了……爸爸,你还真对得起‘父亲’这俩字哩……”
喃喃着,子瑶看了眼父亲,苏建成叫她给看得都要后悔了,难道他错了吗,把握住机会让苏氏强大,他有错吗?
不,他没有错。
老人家握了握拳,他没有错。
子瑶带门而去,真的是把门轻轻带上,她连摔门的心都没有了,二十七八岁的人了,像个孩子般,跌坐在走廊上,连一滴眼泪都没有再掉了,她只是轻轻说:“如果妈妈还在世的话,如果妈妈还在世的话……”她必定匡护她,她必定匡护她。
这些内幕,敏之都不知道。她什么都不知道,多么无辜,她的幸福快乐是建立在无知上面,一些暗地里发生的,某些事某些人,她都不知道。
她还奇怪,怎么郁家人说消失就消失了呢?连她婚礼都没有出现一个郁家人,当初怎的还把她当回事呢?
她还更奇怪,为什么两年了,就不见她怀孕呢?也从来都没避过孕。这么相爱的两个人。
子亚都三十多了,做梦都想做父亲,每天夜里同她滚在一起,她都要求饶。
直到这一天,从来不会跟她嘘寒问暖的老爷子,突然间在餐桌上,温和轻轻道:“敏之,有空去检查一下身体。”
她这才意识到,是不是自己身体上出了什么问题呢?
子瑶只是轻轻笑,她的这一抹笑,机灵灵地,敏之打了一个寒颤。要到一年以后,她才明白,为什么子瑶笑得令她遍体生寒。
检查出来,敏之一切正常。
轮到子亚去检查了。
子亚也一切正常。
这下子,两夫妻都懵了,哪里出了问题?
难道是他们还不够努力“做人”?
于是,好多时候,子亚都趴在敏之身上,努力“做人”。敏之黑眼圈都出来了,有一天她终于正式警告苏先生,有本事外面偷人去,抱个私生子回来,她都没意见。
她不知道,这只不过是她气急败坏下的玩笑话。
哪里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会有这么一个女人,会有这么一个孩子,而且,那第三者,是叫敏之宁愿是全天下所有的女人,也不愿意是她。
怎么会是她,怎么就是她,怎么能是她……
但怎么可能不会是她,不就是她吗,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她暗恋他好多年了。
“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男人,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男人……”招娣对他一见钟情。
如此又过了一年。
敏之二十五岁的夏天。
好像所有的不幸,都发生在她生命中的夏天。
已经忘了是为了什么,才会听到这段对话。敏之后来已经不能记事,癌症叫她丧失记忆,丧失语言,甚至丧失思想。
苏家偌大的书房里,年老的苏建成站在落地窗前,遥望着,似乎在细细想什么。
他背着手,转过身来,对着书桌台上的一张两张的检验报告,看了看,看了又看。老人家扶扶眼镜,喃喃道:“怎么就没有孩子呢……分明都是正常得不得了,这两个人……”
角落里蓦地一声冷笑。
“期限要到了……没有孩子,怎么办……”子亚父亲兀自喃喃,好一会儿才瞄了瞄缩在沙发里睡懒觉的幼女,皱眉道,“瑶瑶你笑什么……”
门缝外的一双眼睛也跟着转了过去。
敏之这才发现,原来子瑶也在。
她本来只是经过书房而已。
她本来也不会站在这里,默不吭声。
要到那一句“怎么就没有孩子呢”,这句话飘进她脑海,本能地,敏之驻足片刻,听了又听。
子瑶还是冷笑,拿本书遮住面颜,自顾自笑个不停,呵呵呵。
“……我笑什么,我笑什么爸爸你又不是不知道,现在着急了吧,爸爸也知道‘着急’两个字怎么写,哼……”她掀掀眉毛,书页被她翻得哗啦啦响。
敏之听了听,里面静了静,听不到她要听的东西,敏之正要走开,不想“是不是当初跟郁家……”这句话叫她硬生生止步,郁家,郁满堂,郁老太太,这好像是前生那么远了,敏之都要忘记,有这么一号家族。
敏之不知道,她不知道后面叫她听到的真相,让她宁愿聋了双耳。怎么会有这样丑陋不堪的人?怎么会有这样丑陋不堪的事?
“爸爸是不是当初跟郁家达成的什么协议里,有包话孩子的是不是……”子瑶极轻极轻道,“孩子……倘若我和子亚的孩子,倘若还活着的话,也有十二三岁呢……”
“胡说!”做父亲的吹胡子瞪眼睛,只差没拍案叫绝,“苏子瑶你在胡说什么,给我闭嘴,应该让你带到坟墓里去的话,叫人听到还怎么了得!”
说着说着,子亚父亲还一边走到门口,探头探脑了下,敏之身子隐在拐角处簌簌发抖。
“还好这个时间敏之去教书……”书房门严严实实关上,子亚父亲抹了抹额角,汗都骇出来了,“苏子瑶你给我闭牢嘴!”
“爸爸你也知道我姓苏,我是姓苏的,我是子亚的亲妹子……”子瑶一字一句慢慢说道,一本书叫她掼到地上,她霍然起身,大眼睛亮得不得了,黑洞洞的,深深的,叫人看了后退,那么咄咄逼人,“如果我知道,我会在那一夜,在十六岁那一夜叫子亚给强暴掉,被他强暴的同时爱上他,如果我知道的话,我宁愿死也不姓苏!我姓苏,子亚也姓苏,我们相爱就是乱伦!就是乱伦我也爱他!我爱他到底!这一生我不结婚他也休想结婚……可是,你背弃了我……”她居然笑了,那是种笑比不笑更凄凉的表情,“你背弃了我,爸爸你答应过我的……你答应过我的,叫子亚永远不娶妻……我才情愿背这个黑锅下来,外人都说,苏家的大小姐有恋兄癖,他们怎么会知道,怎么会知道,是子亚有恋妹癖,是他,是他生生强暴了我,还是十六岁的我……我居然在被子亚压在身子底下的时候,居然就爱上了他!这个我生命中的第一个男人!我孩子的父亲———”
“住、口!你住口你住口!”苏建成简直要发病了,他捂着胸口,好一会儿缓不过神来,子瑶当真恨他,连扶父亲一把也欠奉。
“你还敢提孩子,”男人缓缓道,字字珠玑,“若不是你死也不拿掉肚子里的孽种,我怎么敢答应你,答应了你,就是苏家从此绝了后!但是,比绝后更严重、更可怕的是,你若生下那孽种……”
子瑶连连后退,她哑了哑声,用一种从未有过的苍恻口气,“原来你当真诓骗我来着,你当真诓骗我……我要是没有拿子亚和我的孩子要挟你,爸爸你怎么可能答应我,叫子亚永远不娶妻……你诓得我好苦……”她轻轻道,“要是当初,被博士记忆催眠的人是我就好了,是我就好了!子亚现在什么都忘光光,那一部分记忆通通空白,他什么都不记得,由我来记得,看着这一切,天,这一切……”
这一切,敏之捂着嘴巴,她的眼睛瞪得好大、好大、好大,像是透过门扉看到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那种表情,叫人看了会做噩梦。
隐隐约约子瑶的声音透过木质门扉:“我当初说什么来着,爸爸你怎么就忘了,我说过,如果子亚娶了妻子,他一辈子都休想有孩子……他休想!你姓苏,子亚姓苏,我也姓苏,苏家人说话向来一是一,二是二!我这样说,当然是有把握的!是我在敏之饮食里下的避孕药,是我下的药,叫她不孕!是我下药叫她不孕……我是不是疯了?是啊,早在十六岁那年,我就为子亚发疯了……被清洗过记忆的他,忘了一切,他忘了,他爱他幼妹到底,他忘了,他答应过娶我的……他忘得干干净净,他带一个女朋友回来,我给一个脸色看,带两个我给两个……子亚若娶一个老婆,我毒到她不孕,若娶两个老婆,我就毒两个……受不了吧,受不了吧爸爸,爸爸连杀了我的心都有吧,我也想不活了,我也想解脱掉……”
子瑶声音越来越弱,越来越弱,她虚弱地缩在一角,满头卷发遮住她脸,缩在那里,“卡嚓”一声,敏之扭开门把,推门进来的刹那,子瑶抬起头,震惊得都忘了震惊。
“敏、之!”苏建成不确定她听到了多少,绕过书桌台,轻轻问,“怎么这个时间回来呢,学校没课吗?”
敏之“唔”了声,没有看子亚父亲,她的脸居然还是平静的,这平静叫人惊骇,敏之蹲下身,伸手过去,搭子瑶肩,轻轻问:“是你下药,叫我生不来孩子是不是……”
她自己都用肯定语气了,却还一再寻求肯定。
她怎么肯相信世间有如此残酷的事!
“是。”子瑶只有一个字。
“那么,每次我吃东西,你坐在一旁,不是在看报纸,是在监视我有没有吃东西是不是……”敏之居然还是平静的口气。
真的,这份忍耐,这份涵养,简直是可怕了。
“是。”子瑶答。
她想打她!
敏之抬了抬手,看着子瑶高高仰起的下巴,下巴上都是一条一条的泪痕,那倔强的一张脸,深深的眼窝,有一种逼人的美。
她只是抬了抬手,便颓然垂下来。
“想给我一巴掌是不是,王敏之你想给我一巴掌是不是……你觉得愤怒,觉得可怕,觉得惊骇……觉得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怎么会有这样的事,觉得不如盲了双目聋了耳朵,也不要见到我们这些人,听到我们这些话,对不对王敏之……呵,”子瑶嗤了声,她看牢敏之,目光里的火焰连眼泪也无法熄灭,缓缓道,“那你还不知道,还有比这更可怕,更残酷的了……其实,没有孩子,也不是不好的———”
“苏、子、瑶!”简直要发疯了,苏建成切齿道,“你住口!”真的,他连杀她的心都有了。
老人趔趄后退,直跌落在躺椅里,像一片掉线的风筝,“苏、子、瑶———”做父亲的目眦眶裂地吼,“你敢再吐一字,你、就、不、是、我、女、儿!”
子瑶轻轻“呵”了声,轻轻笑了笑,那是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她轻轻虚弱道:“我、我做梦都想,我若不是你女儿多好,我若不是子亚亲妹子多好,这多好……”
像是没有看到苏建成惨白的脸色,她又对牢敏之,无限温柔爱惜酸楚道:“真的,没有孩子,也是好的……敏之敏之,你大概不晓得,真的,你怎么可能晓得,这事瞒谁瞒不了都没关系,至要紧瞒你到底,瞒你到底……你若是生了头一个,抱都抱不到你手心里,就叫我爸爸给送到郁家了……早从你嫁给子亚的那一天,郁家人没有在你婚礼上出现,他们怎么可能没有在你婚礼上出现呢,只不过没有在你眼前出现而已……这都是说好了的事,对我爸爸来说,一个孩子换一个亿,对子亚来说,一个孩子换一个敏敏,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大不了以后再生第二个就是了……你以为,敏之你怎么这样天真,以为子亚光爱你?光嘴巴上说说,就可以说娶就娶的吗,也要我爸爸答应才是……”
子瑶吃吃笑,一口一个“我爸爸”,苏建成听了,只想捂住耳朵,“我爸爸?谁是你爸爸,苏子瑶你根本不姓苏!你给我滚!滚!”他指着门扉,用一种从未有过的陌生的目光,冷酷残忍轻轻道,“不过是自医院里抱错的一个孩子,二十几年的养育之恩,都抵不过一个子亚,小兔崽子你反咬我一口,好大好重好深的一口,算我白养了你!”
……
子瑶一步一步后退,直到背抵着墙,她才觉得安全,用一种一触即碎的声音温柔道:“爸爸你是气我来着,故意这样说吧,对不对?我怎么可能不姓苏,我怎么可能是你们在医院里抱错了呢……爸爸你故意这样说,真的吓坏瑶瑶了。”
吓、坏?
是的,她的第一反应,不是惊喜狂喜骇喜,她曾经多么怨恨自己生为苏家人,流着苏家血,那么深爱着子亚的她,是多么怨恨呵。
……
但是突如其来的,她父亲震怒之下,脱口而出地一句“不过是自医院里抱错的一个孩子”叫她胃如被人重击,整个人疼得弯下腰来,感觉太阳穴突突跳,有什么东西好像要咆哮。
……
不过是自医院里抱错的一个孩子,不过是这样而已。那么,这二十几年来,父亲不再是父亲,兄长不再是兄长,苏家不再是苏家……
那么,她又是谁,她甚至于连“苏子瑶”这个名字都不是真的。
……
怎么会是这样的呢?巨大渴望突然实现,她不像自己曾经深深以为的那样,惊、喜!
惊是惊到她了,她简直是震惊震怒震骇到了极点———
“苏、建、成!”她咆哮,整个人状若疯狂,五指大张,“如果我不是你亲生的,如果我不是子亚的亲妹子,那么当初你为什么要阻止我们?为什么要打掉我的孩子?为什么要清洗掉子亚的记忆?为什么?如果我不是你亲生的!”一步一步,一字一句,子瑶逼迫他,她一个箭步站在苏建成面前,他多么软弱,像一个孩子,低下了他高贵的头颅,而她多么强悍,像一团巨大阴影笼罩他。
“为、什、么?你还敢问为什么?瑶瑶,”像幼年时候,做父亲的温柔轻声唤她小名,“不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就不叫亲人。不是所有有血缘关系的,就叫亲人。瑶瑶你同子亚从小一块长大,如兄如妹,冠的是苏姓,世俗礼教舆论岂容你们颠覆?苏家要不要名声?我苏建成要不要脸?苏氏企业要不要生存?我若当初就告诉你真相,那子亚还不立刻娶了你!”
……
“……好,很好,你很好。”子瑶居然点点头,微微一笑,笑得满室生寒,“是,是是是,你若当初就告诉我们真相,子亚当然立刻拉我去结婚,就算我们真的有血缘关系,就算我们真的在乱伦,他也一定会娶我,他、要、定、了、苏、子、瑶……可是你如今为什么要告诉我事实?告诉我真相?叫我伤痛欲绝生不如死在子亚另有所爱的今天,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事实真相?”她连杀他的心都有了。
……
捂住耳朵,敏之使劲捂住耳朵,不要听她不要听,这样丑陋的一切,她所有的注意力都被子瑶那一句“对子亚来说,一个孩子换一个敏敏”给摄走了。听到这句话,敏之才霍然放手,跌坐在地上,都爬不起来。
“子亚,子亚他也是同意过的吗……”她缓缓道,不是她不想大声,而是敏之连大声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他也是知情的吗……”
……
“你还没走吗?”有好一会儿的沉默,声厮力竭的子瑶掉过头来,她疲倦地揉着太阳穴,“天真!天真得可笑的女人,”不知道是你可怜还是我可怜,子瑶连摇头都欠奉,轻点下巴,“子亚怎么能不同意,他要是不同意,怎么能够娶你来,他当然是知情的。”
他当然是知情的。
敏之听了,木在原地。
是这样丑陋不堪的情境,她要做什么表情,要做什么动作,要说什么话,才能应景呢,才能表现出她应该表现的呢?
不是该愤怒该惊骇该仇恨该怎么样怎么样的吗?
……
再也没有比这更深、更深、更深的重创了,敏之只是轻轻捂着胸口,原来,这就叫心痛得无法呼吸,无法呼吸就是这个样子吧,血液往脑门冲,眼前一片发黑,耳膜嗡嗡响,要扶着墙壁才站得了。
半天发不出一丝声息,敏之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她只觉得,这大屋子是人间炼狱,她多待一分,就多煎熬一分。
再也没有比这更强烈、更强烈、更强烈要离开的念头了,她只想掉头离去,永不相见,对牢这几张面孔,她早晚生癌。
但是,又能怎么样呢,离开了又能怎么样呢,能去哪里呢。
再也没有比这一刻更叫敏之凄凉不已了,别人,都有娘家,别人,都是有娘家的。
她没有。没有娘家。
她连娘家都没得去。
这几年,她的生命中,真真只有一个子亚。
子亚,他当然是知情的。
已经不能叫重创了,这种伤害。
敏之缓了缓神,看着眼前这对父与女,连丝话也欠奉。
她没有掉头,她只是轻轻转身,她没有摔门,她只是轻轻拢上门。
她没有大吼大叫,她只是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