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他爽约了。在我左等右等不见人影之后,我回了家。我诧异自己丝毫也不疑惑和生气。其实我早该想到了,我可以不拖泥带水地快刀斩乱麻,而他根本做不到,尽管杨老师绝对不会阻拦他。一个星期之内我按部就班地在学校里上课,每天与贺成钢抬头不见低头见,却好像不认识他一样不搭理他一句,假装看不见他那欲言又止的神情。周五晚上,我刻意在学校复习到很晚,带着半是刻意等他又半是故意不理他的想法放慢脚步,他还是追了上来,像小时候一样叫我,姜嘉薇,姜嘉薇,你等等我。我一点都不生气却努力地回头重甩他一记大耳光,说,妈妈的好宝贝啊。他坐在地上,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说,姜嘉薇,你放过我好不好?那样子倒好像是坐在地上的人是我,是我在死缠烂打。
他告诉我他那天晚上为什么会失约,当他蹑手蹑脚地出了门后,回头看了一眼。只一眼,他便愣在了那里。他看到杨老师整个人被她自己蒙在被子里,被子有轻微无声的颤动,是那种用尽全身力量去压制住的哭泣,比贺成钢的动静还小。他告诉我,如果杨老师哪怕是一哭二闹三上吊,他都不会有丝毫的犹豫。可就在那一瞬间,他所有的念头都被瓦解了。那天晚上他脸红着像个喝醉酒的人一样说了许多许多话,他说他想了很多。他上下不连贯地东一句西一句,他说乔布斯是个混账,而我们还一直以他所谓的“活着就为改变世界”为信仰。他说乔布斯那么自私,不停地宣称要证明给他生母看当初遗弃他是个错误。可是他又有没有想过这么多年来,他的养父母不富裕却无怨无悔榨干自己的血汗,无比艰辛也不曾动摇过支持他。他任性地敢作敢为时是否考虑过他们。他为了所谓的梦想投入了一切,可是却像他的生母一样不曾承担起对他的私生女的责任。贺成钢流出了多年都没有流过的眼泪,说,姜嘉薇,人真的不可以这么自私,不是所有人为了梦想都可以那么伟大,那么冠冕堂皇,人活着也要为了责任。
他的话就像一块布,把我已经放置在一边堆满了灰尘的记忆擦拭干净。回想当年一堂特殊的课,那天杨老师代课科学课讲诺贝尔发明炸药时,一反常态地大声斥责直至声嘶力竭。她说诺贝尔愚蠢到无可救药,去发明这么危险的东西,甚至不惜在实验中炸死了自己的弟弟,炸伤了自己的父亲。她否定一切被称赞为人类进步的科技,说人又不是没有手机、电脑、电视就不能活了。人只要好好地活着对得起父母就行了。我不知道这堂课在当时其他人心中产生了什么反应,只记得当时我和贺成钢都对此不以为然。然而没想到,杨老师终究在潜移默化中,将她自己的思想渗透给了与我一起“离经叛道”的贺成钢。
杨老师是不是也如今天的我一样曾经对未来有过远大理想,曾经叛逆过疯狂过,她的青春经历过怎样的故事,然后沉淀成了今天的样子。一切的一切都随着时间的流逝不得而知了。我只知道她是贺成钢的寡母,贺成钢是她的儿子,她的支柱,她的唯一,她的一切。
最后的最后,我也没有离开。我们一起参加了那一年的高考,我考得很好,将志愿表的所有空白都填满了北上广的各类院校。贺成钢是全镇的状元,却只报了离镇很近的一所不知名的师范。然而在我看来这真的很理所应当。
我还是选择了叛逆到底,在大三读财经专业时退学闯荡社会。无数次一个人经历数不清的打击与挫折后,再也没有人叫我姜嘉薇,取而代之的是姜女士、姜经理、姜老板、姜总裁、姜董事长等等称呼。很多年以后,我回首从前的日子,想起当时我们仅凭着书里对世界的认识就想幼稚地向外闯,不禁嘲笑自己。与此同时却依旧坚持地肯定自己,丝毫不为自己的勇气和冲劲后悔。
某一日心血来潮想要回到仲苏镇,当司机把车开到县城时,我跳下车,好像当年从县城图书馆出来一样,一个人踩着十二厘米的高跟鞋用手上的欧米笳手表对着大中午的太阳确定方向,然后走回了镇子里。第二天我去了镇中心小学,正是上课时间,朗朗读书声回荡在已经面貌一新的校园里,我看见了贺开枝——我知道他已经改回了名字。他穿得好像八十年代初的电影里一样,一顶草帽、一件白衬衫、一条裤子、一双凉鞋,他在为校园里新栽的小树拉着管子浇水。他似乎感觉到了我站在他的背后,他转身,平静异常地叫了我一声姜总后,混合着尘土的水飞溅而出,他这才发现水龙头下面的管子脱离了连接,他头也不回地喊着“糟了”,然后很快地跑离开。我看到他的背已经被汗水浸湿了,都有了盐渍。
他应该还不知道,在我回来的一天内就已经摸清了他过去的十几年。他师范毕业后回到小学当了老师,直到今天成了什么杂事都要管的教导主任,天天见谁都笑。他兢兢业业却老老实实地做一个“老好人”,娶了镇子上一个长得不漂亮却烧得一手好菜的女人做老婆,孩子已经有了好几个,儿女绕膝。而杨老师则像所有镇上的老太太一样安度晚年,每天散步养花,亦或是坐在夕阳西下的摇椅里和其他老太太们聊天嗑瓜子,天天见谁跟谁感叹自己有个全世界最好的儿子。他做到了杨老师理想的儿子,安生而平庸的这样下去,一辈子。
我却怎么也止不住自己的思绪,回到我十四岁生日时那个安静的下午。他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送我礼物的人。晚上当我已经关灯睡了的时候,他趴在我的窗户上用小石子敲玻璃,说姜嘉薇别装了,我知道你没睡着。他塞给我一本明显是新的却已经拆了封面的书,是斯大林的传记。然后说生日快乐,我已经看过了,送给你。你看吧。犹记得,他当时欲言又止。
斯大林的故事大抵都已被忘却,我唯独记得的却是关于他母亲的部分,那样让人唏嘘。后来我再读这本书时,获得了与贺开枝一样的惊讶。斯大林的母亲——叶卡捷琳娜,一名农奴和裁缝,一位在她的苏共第一领导人的儿子信仰马克思主义的同时保持对上帝信仰的柔弱母亲。她始终认为没有什么比做裁缝更好,始终祈求上帝赦免他的儿子,始终怀揣着不安战战兢兢地生活。可是她的儿子却没有朝着她内心的愿望发展。
我依稀记得,斯大林不是他原来的名字。他母亲为他取的原名是“索索”,意思是柔软的树枝。他母亲也很不喜欢“斯大林”这个他自作主张改的名字,它在俄语中的意思是坚硬的钢铁。她觉得钢铁是冷冰冰的。
索索,柔软的树枝,正如此刻在我手中抚摸着的,贺开枝刚刚植下的小树的枝条,也一如我经常会梦见的一张苍白的脸,不停地唤着“索索、索索”。
回不去的,也不能改变。一切都很好,不是吗?
如果你一万次地问我,我也会毅然决然地一万次地回答你。贺成钢他不是懦夫,只要他愿意,他是最坚强勇敢的男子汉。可是,但凡杨老师还活着,他就永远只是索索,开枝散叶的索索。
黑白异境 文/周悟拿
每当我转身回望自己一路经过的风景,有一个小小的画面总会让我心底的琴弦再次拨动。回忆,像一首久远苍凉的歌。
一个瘦瘦小小的女孩,背着大大的墨绿色画板,穿越梧桐树投射在地上的斑斑驳驳的影子,一直走,一直走。
那年,我5岁。因为顽皮好动,被父母送到离家不远的一处画室学习美术。那时总是心不甘情不愿地背着重重的画板,提着颜料桶磨蹭到画室。那些在画室的时光,便在我日日不知疲倦的闹腾中悄悄淌过去:今天打翻水桶,明天又在墙上乱画。那时学的主要是国画,还有速写和水彩,却单单没有素描。
就这样只学了1年,我的性格逐渐沉静下来之后,开始更热衷于阅读弹琴,没有再提起过画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