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史学史 第二章 古代史家与史籍
第二章 古代史家与史籍
吾国史籍之生,应在制字之后,故远古无史可言,近世考古学家,发掘地下之藏,就所得之骨骼器物,以推断有史以前人类之状况,是之谓史前史,然此为晚近产生之史学,而与古人无与者也。《左传》载楚灵王谓其左史倚相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周礼》外史掌三皇五帝之书,《郑注》即以灵王所谓三坟、五典释之;贾公彦疏,引《孝经纬》,谓三皇无书,此云三皇之书者,以有文字之后,仰录三皇时事。按《尚书 伪孔传叙》云:伏羲、神农、黄帝之书,谓之三坟;少昊、颛顼、高辛、唐、虞之书,谓之五典;八卦之说,谓之八索;九州之志,谓之九丘;语或有据。章太炎先生云:所谓三坟、五典、八索、九丘者,坟丘十二,宜即夷吾所记泰山刻石十有二家也;五典者五帝之册;八索者以绳索为编,外史所谓三皇五帝之书。吾考三皇之书,既由后人仰录,且不传已久,可弗置论。今《尚书》有《尧典》,当为五典之一,或疑其文字不古,岂亦由后人仰录使然欤 要为古代之典籍,而具史之一体者。今所传之三坟,既属伪作,自《尧典》外,其他亦无考。故榷论吾国古代之史籍,应自《尚书》、《春秋》二书始。
章学诚云:“六经皆史也。古人未尝离事而言理,六经皆先王之政典也。”龚自珍亦云:“六经者,周史之宗子也。易也者,卜筮之史也;书也者,记言之史也;春秋也者,记动之史也;风也者,史所采于民而编之竹帛付之司乐者也;雅颂也者,史所采于士大夫也;礼也者,一代之律令,史职藏之故府,而时以诏王者也。故曰五经者周史之大宗也。”(《古史钩沈论》)夫古人之典籍,掌于百司之史,前已言之。掌于史官之典籍,不得概名为史,左史记言,言为《尚书》,右史记事,事为《春秋》,《尚书》、《春秋》之为史,不待言矣。古人之于礼,实兼法而言。《周礼》所记为典章制度,一称《经礼》;《仪礼》所记,为节文仪注,一称《曲礼》;《礼记》曰,经礼三百,曲礼三千,是其证也。《周礼》本名《周官》,一称《周官经》,所载成周之官制,实为一代之法典,可比于后代之《唐六典》,前汉之末,乃有《周礼》之名,自周以来,有吉、凶、军、嘉、宾之五礼,而唐有《开元礼》,宋有《政和五礼》,而溯其源多本于《仪礼》及大戴、小戴二记,合以《周礼》,可称“四礼”。研其因革损益,是为典礼之史,如《通典》、《文献通考》、《五礼通考》诸书是,而非谓《周礼》、《仪礼》为史。此其一也。近人之言研古史者,谓《毛诗》所载玄鸟、长发、生民、公刘等篇,为殷周时代之史诗。所谓史诗者,即以史事寓于韵语之中也。以今语言之,可谓史诗为史料。然《诗》三百篇中,如此类者甚少,与其谓《诗》三百篇为史,无宁谓为古诗之总集。此其二也。(王通谓《诗》与《尚书》、《春秋》同出于史,即诗为史官所采之意)若夫《易》为卜筮之书,尤远于史。古人以祝卜与史并言。故《周礼》以大史侪于大卜大祝之列,而《易》亦掌于大卜。韩宣子聘于鲁,观于大史氏,见《易象》与《春秋》,曰《周礼》尽在鲁矣。此谓《易象》、《春秋》俱为古典,掌于大史氏,而未尝谓《易》为史。此其三也。龚氏之论《诗》、《礼》,不过谓为史官所掌。其谓《易》为卜筮之史,则殊涉牵强,未为得实。故以严格论之,不惟《易》、《诗》非史,即《官礼》之属于政典者,亦不得与《尚书》、《春秋》比。依章氏所说,若谓《周礼》、《仪礼》为先王之政典,则无可议,《易》与《诗》无与于制度,谓之政典尚不可,况谓之为史哉。龚自珍又云:诸子也者,周史之支孽小宗也(《古史钩沈论》),张尔田本之,以作《史微》,乃云,不惟六经皆史,诸子亦史之支与流裔也。近人刘师培亦云九流学术皆源于史,江瑔本之,乃作《百家之学俱源于史》一文。然考其所引之证,皆缘古代典籍概掌于史为说。古人学不下于庶民,士夫必从史官而学,史官指人而言,尚非谓记事记言之史。六经掌于百司之史,而谓之为史,诸子之学。由从学史官而得畅其流,而于所撰之书,亦被以史称,则古史之范围,何其漫无纪极耶 兹论古史,壹以《尚书》、《春秋》为断,其他诸经及诸子,皆不得谓之为史。
《史记 孔子世家》谓:周室微而礼乐废,诗书缺,追迹三代之礼,序书传,上纪唐虞之际,下至秦缪。编次《尚书》,是即《尚书》之所由作也。或谓孔子观书于周室,得虞、夏、商、周四代之典,乃删去其重者,定为百篇 。孔子删书之说,亦见《书纬》 ,而今人多不之信。王充云:“《尚书》者,上古帝王之书,或以为上所为,下所书,故谓之《尚书》。”(《论衡 正说》)王肃云:“上所言,下为史所书,故曰《尚书》。”(《史通 六家篇》引)此又《尚书》之所以名也。盖自司马迁、班彪之伦,咸谓虞夏之世已有史官,故《书》有《尧典》、《禹贡》诸篇,皆当代史官之所记;而或以为悉由后人仰录,亦疑莫能明也。今本《尚书》凡五十六篇,其中真伪参半,据清代学者考定,只有伏生口授之二十八篇为真,谓之《今文尚书》;此外之二十余篇,则谓之《伪古文尚书》;而《今本尚书》之《孔传》亦为伪作,称为《伪孔传》。今考二十八篇中之《盘庚》,唐人称为诘曲聱牙者,实为殷代之古文。证以晚近所出之甲骨文,辞句相类,益为可信。而周代之诸诰亦不易读,盖古今语法文法不同之故。或以《尧典》、《禹贡》、《甘誓》、《汤誓》四篇,皆在《盘庚》之前,而文辞易解,疑为伪作,此殊不然。试证以周秦古书,屡见称引,岂有古人未疑其伪,而今人能断其为伪者 与其直断为伪,以邻于妄,何若谓为后人追记之为得哉。章学诚之论《书教》则云:“后来纪事本末一体,实出于《尚书》,《尚书》之中如《金縢》、《顾命》,皆具一人一事之本末,实为古史之具体而微者。”其说是也。古人尝谓《尚书》为记言之史矣,今考《尚书》诸诰诸命,即同于秦汉以来帝王之诏谕,王莽曹丕之篡两汉,皆模拟《尚书》以自文饰,而苏绰亦为后周制大诰,藉令不考其事,但专读其文,鲜有不以为舜、禹、汤、武之再世者。是以誓、诰之文,亦不得径称为史。史以记事,其中亦非无言,《左传》为《春秋》而作,其中所记之言,与事相等,章学诚谓古人未尝分事与言为二,亦为至论。《尚书》诸篇,记言而兼记事者,如《金縢》、《顾命》之类,则不多见。章氏谓纪事本末一体出于《尚书》,亦举其一端言之耳。孔子以前古史之可考者,不多见,故取典、谟、诰、誓之文而删存之,以当于古史。且司马迁之作《史记》,于《春秋》以往之事,多采《尚书》,故曰述陶唐以来至于麟止(《史记 自序》)。盖以研考古事舍《尚书》外,别无可据之故,故后人亦以古史视之。论古代之史籍,应有广狭二义:如章氏谓六经皆史,龚氏谓诸子为周史之支孽小宗,皆属广义;若就狭义言之,盖必有组织,有义例,始得为成文之史。亦惟《春秋》及《左氏传》,始足以当史称,而《尚书》亦非有组织有义例之史。此又二者之辨也。
《春秋》为鲁史之故名,其记事之法,以事系曰,以日系月,以月系时,以时系年,所以记远近,别同异,史之所记,必表年以首事,年有四时,故错举以为所记之名,此杜预之所释也。盖《春秋》者编年之书,故举春以包夏,举秋以赅冬,总之,明其以年为纲而已。及孔子因而修之,亦名《春秋》。其修《春秋》之旨趣,《史记》言之最详。《史记 孔子世家》云:
乃因史记作《春秋》,上自隐公,下讫哀公十四年,十二公,据鲁,亲周,故殷,运之三代,约其文辞而指博。故吴楚之君自称王,而《春秋》贬之曰子,践土之会,实召周天子,而《春秋》讳之曰天王狩于河阳。推此类以绳当世贬损之义,后有王者举而开之,《春秋》之义行,则天下乱臣贼子惧焉。孔子在位,听讼文辞,有可与人共者,弗独有也。至于《春秋》,笔则笔,削则削,子夏之徒,不能赞一辞。
又《十二诸侯年表》云:
故西观周室,论史记旧闻,兴于鲁而次《春秋》,上记隐,下至哀之获麟。约其辞文,去其烦重,以制义法。王道备,人事浃,七十子之徒口授其传指,为有所刺激褒讳挹损之文辞,不可以书见也。鲁君子左丘明惧弟子人人异端,各安其意,失其真,故因孔子史记,具论其语,成《左氏春秋》。
《汉书 艺文志》亦于《春秋》后论之云:
周室既微,载籍残缺,仲尼思存前圣之业,乃称曰,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征之矣(本《论语》)。以鲁周公之国,礼文备物,史官有法,故与左丘明观其史记,据行事,仍人道,因兴以立功,败以成罚,假日月以定历数,藉朝聘以正礼乐,有所褒讳贬损,不可书见,口授弟子,弟子退而异言,丘明恐弟子各安其意,以失其真,故论本事而作传,明天子不以空言说经也。
孔子亦自言:“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其以修史自任为何如,马、班所述,固不诬也。
孔子修《春秋》之旨,孟子亦屡发之,尝曰,春秋,天子之事也;又为之说曰,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复引孔子之言曰,其义则丘窃取之矣。盖《春秋》所记者事,而事必载之以文,而义则穿贯乎文与事之中,所谓义者,即《史记》所谓制义法,后人或谈史法,或明史义与史意,皆即今人所谓史学也。孔子之前,典籍守于史官,大事书之于策,小事记之于简牍,只可谓为记载之法,而不得谓之有史学。左丘明尝称《春秋》之称有五:一曰微而显,二曰志而晦,三曰婉而成章,四曰尽而不汙,五曰惩恶而劝善 。而杜预《春秋左氏传序》亦云:
仲尼因鲁史策成文,考其真伪,而志其典礼,上以遵周公之遗制,下以明将来之法。其教之所存,文之所害,则刊而正之,以示劝诫。其余皆即用旧史,史有文质,辞有详略,不必改也。故《传》曰其善志,又曰非圣人孰能修之,盖周公之志,仲尼从而明之。左丘明受经于仲尼,以为经者不刊之书也,故传或先经以始事,或后经以终义,或依经以辨理,或错经以合异,随义而发其例之所重,旧史遗文,略不尽举,非圣人所修之要故也。身为国史,躬览载籍,必广记而备言之。
盖《春秋》一书,本为鲁史,仲尼因而修之,而详其事迹、明其义例者,实为《左氏传》,必合观之,而其义始明。此即孔子之史学,而与左丘明同其作述者也。昔者刘知幾尝谓《春秋》有“十二未喻”、“五虚美” ,而王安石乃有“断烂朝报”之讥 。然《春秋》之可贵者,初不在此,章太炎先
生论之云:
《春秋》之所以独贵者,自仲尼以上,《尚书》则阙略无年次,百国春秋之志,复散乱不循凡例,又以藏之政府,不下庶人,国亡则人与事偕绝。是故本之吉甫史籀,纪岁时月日,以更《尚书》,传之其人,令与诗、书、礼、乐等治,以异百国春秋,然后东周之事,灿然著明。令仲尼不次《春秋》,今虽欲观定哀之世,求五伯之迹,尚荒忽如草昧。夫发金匮之藏,被之萌庶,令人不忘前王,自仲尼左丘明始。
据此,则孔子之修《春秋》,实为整齐官府之旧典,以下之于庶人,并以所创之义法,开后世私家撰史之风。此则功在百世不可泯灭者也。
孔子何为而修《春秋》 昔者壶遂以此为问,而太史公答之矣。语具于《太史公自序》,其说云:。
上大夫壶遂曰;昔者孔子何为而作《春秋》哉 太史公曰:余闻董生曰,周道衰废,孔子为鲁司寇,诸侯害之,大夫壅之,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以为天下仪表,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以达王事而已矣。子曰,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行事之深切著明也(此语亦见赵歧《孟子题辞》,又见《春秋繁露 俞序篇》惟字句微异)。《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纪,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存亡国,继绝世,补敝起废,王道之大者也。……拨乱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春秋》文成数万,其指数千,万物之散聚,皆在《春秋》。《春秋》之中,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察其所以,皆失其本已。故曰,臣弑君,子弑父,非一旦一夕之故也,其渐久矣。故有国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谗而弗见,后有贼而不知;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守经事而不知其宜,遭变事而不知其权;为人君父而不通《春秋》之义者,必蒙首恶之名;为人臣子而不通《春秋》之义者,必陷篡弑之诛,死罪之名。
寻此所论,及《汉书》所述,乃知孔子之修《春秋》,一因载籍残缺,文献无征,思存前圣之业,以垂方来;二因言之不用,道之不行,载之空言,不如见之行事之深切著明。其用意至为深远,亦即修《春秋》之动机也。
左丘明与孔子同时,左氏之书,作于丘明,亦为释《春秋》而作,汉代马、班诸家,皆无异说。《严氏春秋》引《观周篇》云:“孔子将修《春秋》,与左丘明乘如周,观书于周史,归而修《春秋》,丘明为传,共为表里。” 近人之为今文学者,多不信是说,乃谓左氏别为一人,非与孔子同时之丘明。且其说曰:司马迁答任安书,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左氏即为左丘,其名不带“明”字;又以其人生于晚周,故《左传》之文,不类春秋人所作;又谓《齐论》无“左丘明耻之”一章,故左丘明亦不必与孔子同时。此议固起于宋之郑樵及朱熹 ,然不过姑为疑辞,以待后人之考断耳。丘明既为春秋传,又稽其逸文,纂其别说,分周、鲁、齐、晋、郑、楚、吴、越八国事,起周穆王,终鲁悼公,别为《春秋外传》,号曰《国语》,故亦号《左氏传》为《春秋内传》。自司马迁、班固、韦昭诸氏,所说皆同 ,其流传盖已久矣。近代学者,以今古文家法不同之故,抨击《左传》,几无完肤,如刘逢录、康有为、崔适诸氏,皆谓今本《左传》,颇经刘歆窜乱,凡其中释经文者,多非左氏之旧,引歆所称诸儒博士谓左氏不传《春秋》为证;或又谓作《国语》者,即为左丘,而非丘明,刘歆取《国语》之一部,以伪制《左氏传》,以其弃余为今本之《国语》,或又以《左传》、《国语》之多歧,断其作者不为一人 ,其为说之是非,宜有以辨之。愚谓司马迁之世,去古未远,所见古文典记甚夥,其称鲁君子左丘明,必非妄语;杜预称丘明身为国史,又与班固称丘明为鲁太史之语合;纵令后贤所说,各能自完其说,然不信《史记》本书,而取短书杂说,或单文孤证,以明其说之为是,一度亦无以服古人之心也。近世今文家重恶刘歆,故谓汉代之中秘书,多为其窜乱,弗恤深文周内,以成其罪。不悟《史记》之作,远在歆前,采用《左传》,言非一端,且其书早经杨恽、褚少孙之徒布之于外,为时贤所共见,藉令歆果作伪,必为太常博士之徒,察觉发覆,而哄然不容于世矣。夫刘歆作伪之说,已不可信,而谓左氏为晚周人,为可信乎 故愚仍以马、班之说为可据,而以作《左氏传》者,即为与孔子同时之丘明,而备闻修《春秋》之义法者也。夫必如是,古史乃可信,而有讨论之余地矣。若夫《国语》之作,是否与作《左传》为一人,本不甚关重要,惟二书各有详略异同,可资互证之处甚多,凡研《左传》者,必读《国语》,其为春秋时代古史之一,又不待论也。
《左氏传》为释《春秋经》而作,经既为传之纲领,而传亦为经之节目。杜预作注,始合经传而为一,所谓传或先经以始事,或后经以终义,或依经以辨理,或错经以合异者,皆可一览而得。后来朱熹作《纲目》,大书以提要,分注以备言,使人了然于开卷之顷,实作史之良法也。然左氏作传,为备《春秋》二百四十二年之事迹,与孔子同其作述,称之为传,其实史也。公羊、穀梁二家,亦为《春秋》作传,不详其事,而详其义,初则师弟之间,口耳授受,至于汉代,乃著之版业,写以隶书,所谓今文之学也。晚近讲今文学者,推崇《公羊传》,以为深得孔子之旨,公羊家有所见所闻所传闻之三世,《史记》有据鲁亲周故殷之语,于是乃有“立三统”“张三世”之说;又谓孔子端门受命,为汉制法,以明白可据之书,寓怪诞不经之说。不知公羊之三世,犹今人修史之有上古、中古、近代,以鲁史为据,故曰据鲁,尊周王而书春王正月,故曰亲周,周因于殷礼,故曰故殷,此为修史之通例,而非有甚深之义也。汉魏之世,已有人曰,仲尼为素王,丘明为素臣,而杜氏则力斥其非矣。或谓左氏所传,为其文则史之文,《公》、《穀》所传为其义则丘窃取之义,此亦不然。左氏之义,即寓于文中,如“五十凡”及“君子曰”是也,不必求之于《公》、《穀》,而其义已大明。总之,研史与说经不同,公、穀二氏之说,或可备一家之言为说经者之所撷取;若研史者,则应以史实为主,空说其义,于史何裨 此《左氏传》所以得为古史之一也 。
《春秋外传》之名,始见于《汉书 律历志》所引之“三统术”,“三统术”为刘歆所作,盖前汉所传之古说也。韦昭叙云:“昔孔子发愤于旧史,左丘明因圣言以摅意,其明识高思未尽,故复采录前世穆王以来,下迄鲁悼智伯之诛,以为《国语》,其文不主于经,故号曰外传。”其释义可谓昭晰矣。宋人叶梦得尝谓古有左氏、左丘氏,《春秋传》作者为左氏,而《国语》作者为左丘氏(见《习学记言》,亦见《困学纪闻六引》),即以太史公称左丘失明,厥有《国语》为证也。然史公之去明字,正缘行文之便,其不称丘明而称左丘,亦以免与下文犯复耳。古人文中截取人名为称者,不乏其例,如方朔葛亮,亦其证也。左氏既传《春秋》,又作《国语》,起于先秦,渊源甚远,后人非有极真极确之证据,未可以彼而易此也。诘《国语》之短者,一曰鄢陵之败,苗贲皇之所为也,《楚语》则云,雍子之所为,与传不同(此隋人刘炫说);一曰《左传》以伐吴后三年围吴,又三年而灭之,《越语》后四年遂居军,三年待其自溃而灭之,《左传》自伐吴至灭吴凡六年,《越语》则为三年,《左传》自吴及越平至灭吴凡二十二年,《越语》则为十年,此又《国语》之文异于《左传》之大者(近人徐元诰说,见《国语集解序》)。惟左氏身为史官,所见之典籍非一,安知非故为存异,以待后人之论定耶?今考《国语》,凡《周语》三篇、《鲁语》二篇、《齐语》一篇、《晋语》九篇、《郑语》一篇、《楚语》二篇、《吴语》一篇、《越语》二篇,凡二十一篇。《晋语》独多;必出于晋《乘》,《左传》多载晋事,亦以此故。周王为天子,鲁齐以下为诸侯,而以天子下侪于诸侯,称为一国之语,殊不可解。然而以有此体,遂为后来国别史之祖矣。
《尚书》、《春秋左氏传》、《国语》之外,其书为古史,而有研讨之价值者,凡四:曰《逸周书》、曰《竹书纪年》、曰《世本》、曰《战国策》,是也。
《晋书 束皙传》云:
初太康二年,汲郡人不準,盗发魏襄王墓,或言安釐王冢,得竹书数十车。其《纪年》十三篇,记夏以来,至周幽王为犬戎所灭,以事接之,三家分,仍述魏事,至安釐王之二十年,盖魏国之史书,大略与《春秋》皆多相应。其中经传大异,则云夏年多殷,益干启位,启杀之,太甲杀伊尹,文丁杀季历,自周受命,至穆王百年,非穆王寿百岁也。幽王既亡,有共伯者摄行天下事,非二相共和也。其《易经》二篇,与《周易》上下经同。《易繇阴阳卦》二篇,与《周易》略同。《繇辞》则异。《卦下易经》一篇,似《说卦》而异。《公孙段》二篇,公孙段与邵陟论《易》。《国语》三篇,言楚晋事。《名》三篇,似《礼记》,又似《尔雅》、《论语》。《师春》一篇,书《左传》诸卜筮,师春似造书者姓名也。《琐语》十一篇,诸国卜梦妖怪相书也。《梁丘藏》一篇,先叙魏之世数,次言丘藏金玉事。《缴书》二篇,论弋射法。《生封》一篇,帝王所封。《大历》二篇,邹子谈天类也。《穆天子传》五篇,言周穆王游行四海,见帝台、西王母。《图诗》一篇,画赞之属也。又《杂书》十九篇,周食田法、周书论楚事、周穆王美人盛姬死事。大凡七十五篇,七篇简书折坏,不识名题。冢中又得铜剑一枚,长二尺五寸。漆书皆科斗字。初发冢者,烧策照取宝物,及官收之,多烬简断札,文既残缺,不复诠次。武帝以其书付秘书,校缀次第,寻考指归,而以今文写之。皙在著作,得观竹书,随疑分释,皆有义证。
又同书《荀勗传》云:
及得汲郡冢中古文竹书,诏勗撰次之以为《中经》,列在秘书。勗又尝叙《穆传》曰:古文《穆天子传》者,太康二年汲县民不準盗发古冢所得书也。皆竹简丝编,以臣前所考定古尺度,其简长二尽四寸,以墨书一简四十字,汲者战国时魏地也。案所得《纪年》,盖魏惠成王子令王之冢也,于《世本》盖襄王也。案《史记 六国年表》,自令王二十一年,至秦始皇三十四年燔书之岁,八十六年,及至太康二年初得此书,凡五百七十九年(《左传集解后序》正义、《玉海》一四七俱引王隐《晋书》,荀勗《上穆天子传序略》所纪与此略同,可供参考)。
据上文所记,汲冢所得古书如下:
《纪年》十三篇,《易经》二篇,《易繇阴阳卦》二篇,《卦下易经》一篇,《公孙段》二篇,《国语》三篇,《名》三篇,《师春》一篇,《琐语》十一篇,《梁丘藏》一篇,《缴书》一篇,《生封》一篇,《大历》二篇,《穆天子传》五篇,《图诗》一篇,《杂书》十九篇。
右凡六十八篇,合以折坏之七篇,正为七十五篇。其中纯属于史籍者,曰《纪年》,即世所称之《竹书纪年》;曰《国语》言楚晋事,盖即今本《国语》之残简也。
《汉书 艺文志》,书九家中,著录《周书》七十一篇,为周史记,刘向谓即周时之诰誓号令,而颜师古则以为孔子所论百篇之余也。自来《说文解字》、《论语马注》、《周礼仪礼郑注》,皆引《周书》,亦皆在今本《逸周书》七十篇之中,惟《隋书 经籍志》于《周书》十卷下注曰,《汲冢书》,《唐书 艺文志》仍之,后人遂于今本《周书》,冠以“汲冢”二字。然考之诸书,《晋书 束皙传》杂事十九篇中虽有《周书》之名,而篇帙太少 ;而杜预《左传序》,叙汲县发冢事,亦未尝一语及之;况晋武以前引《周书》逸文,不在今本中者,盖不下数十事 ;其书故盛传于世,何得谓出于汲冢而世始见之耶。前人释今本《周书》,谓其篇数少于《汉志》一篇者,即缘其序散入各篇之首,一若今本之《尚书序》,理或然矣。究之其书之一部,不免出于后人依托,故多与《尚书》不类;又诸书所引,多不见于今本。然其书仍为世人所重者,即以其出于依托之一部,亦必多有典据,古籍无多,不可轻弃,故宁过而存之,是也。
其次则《竹书纪年》,实出于圾冢,《晋书 束皙[传]》叙之备矣。而《隋书 经籍志》亦云:
至晋太康元年,汲郡人发魏襄王冢,得古竹简书,字皆科斗,发冢者不以为意,往往散乱。帝命中书监荀勗、令和峤,撰次为十五部,八十七卷,多杂碎怪妄,不可训知。唯《周易》、《纪年》最为分了。其《周易》上下编,与今正同。《纪年》皆用夏正建寅之月为岁首,起自夏、殷、周三代王事,无诸侯国别,唯特记晋国,起自殇叔,次文侯、昭侯,以至曲沃庄伯,尽晋国灭,独记魏事,下至魏哀王,谓之今王,盖魏国之史记也。其著书皆编年相次,文意大似《春秋经》,诸所记事,多与《春秋左氏》扶同(案杜预《左传后序》扶作符)。
兹考《隋志 古史》一目,著录《纪年》十二卷,谓为《汲冢书》,当为束皙、苟勗所见十三篇之竹简,无可疑也。案《史记注》、《水经注》、《穆天子传注》、《文选注》,皆屡引《纪年》,而今本或有或无,即证以刘知幾所见之本,已与今本不同。清王宏撰《山志》,即以今本《纪年》为不可信,而徐文靖撰《纪年统笺》,则力辨之,以为可信。清朱右曾始取诸书所引之文,辑为一编,题目《汲冢纪年存真》。近人王国维因之,以成《古本竹书纪年辑校》;又撰《今本纪年疏证》,以明其伪,其言曰:“纪年佚于两宋之际,今本乃后人所搜集,复杂采《史记》、《路史》、《通鉴外纪》诸书成之。今一一求其所出,始知今本所载,殆无一不袭他书,其不见他书者,不过百分之一,又率空洞无事实,所增加者年月而已。事实既具他书,则此书为无用,年月既多杜撰,则其说为无徵,无用无徵则废此书可。朱氏辑本,尚未详备,又诸书异同,亦未尽列,至其所取,亦不能无得失,乃以朱书为本,而以余所校注补正之,凡增删改正若干事。”据此则伪者之迹为不可掩,而真者亦因以明,于是王氏疏通证明之功,为前人所不及矣。要之汲冢所出之《纪年》,间有骇人听闻之纪载,然其大体多同《左氏传》,是即古史之较可信者。兹屏伪本,而专取辑本,以存其真,斯已可矣。
再次则为《世本》。《后汉书 班彪传》云:“又有记录黄帝以来至春秋时帝王公侯卿大夫,号日曰《世本》,一十五篇,其子固本之,遂著录其书于《汉书 艺文志》。”或曰楚汉之际,有好事者,作《世本》,上录黄帝,下逮汉末 ,惟未言作者究为何人。颜之推始云,《世本》左丘明所书,说出皇甫谧《帝王世纪》 。章太炎先生信之,其说云,盖左丘明成《春秋内外传》,又有《世本》以为肤翼,近之矣。《世本》者,不画以《春秋》,其言竟黄顼,将上攀《尚书》,下侪周典,广《春秋》于八代者也 。《隋志》史部谱系一目,著录《世本 王侯大夫谱》二卷,疑即古十五篇之《世本》;又有刘向《世本》二卷,宋衷《世本》四卷,盖就古《世本》而为之注释。其书盖亡于宋代。今可考者,有《帝系篇》,有《氏姓篇》,有《居篇》,有《作篇》,又有世家,有传,有谱。《史记 魏世家 索隐》,引《世本》传文;或谓《史记 伯夷传》其“传”曰之“传”,即出于《世本》之“传”。其略见于钱大昭、孙冯翼、洪饴孙、秦嘉谟、雷学淇、茆泮林、张澍诸家之辑本;其何者为古本,何者为刘、宋二氏所补辑,则不易明。司马迁撰《史记》,多采取古《世本》,此亦古史之仅见者也。
再次则为《战国策》,著录于《汉志》者,凡三十三篇。内计西周一篇、东周一篇、秦五篇、齐六篇、楚赵魏各四篇、韩燕各三篇、宋卫合为一篇、中山一篇,记春秋后迄秦二百四十五年之事,即号为战国者是也。据刘向《校书录序》中书本号或曰《国策》,或曰《国事》,或曰《短长》,或曰《事语》,或曰《长书》,或曰《修书》。向以为战国时游士辅所用之国,为之策谋,宜为《战国策》。《隋志》著录两本,一为二十二卷,刘向录;一为二十一卷,高诱注。今传高诱注本,即为二十一卷,是为真本,古今皆无异词,亦即见采于《史记》者也。
上述四书之外,又有二种,不可不述,一曰《穆天子传》,一曰《山海经》。《穆传》见于汲冢书目,原为五篇。今本则为六卷,前五卷皆纪穆王西巡事,后一卷纪美人盛姬事。按《束皙传》所纪《杂书》十九篇中,有纪穆王美人盛姬死事之语,殆即此篇,而后人合之也。晋郭璞为之注,并传于今,其中言穆王西巡事,皆有月日可寻,并详纪所行里数。郭璞《序》谓其体与今“起居注”同,故隋唐各志以之列入起居注。近人丁谦更为之作考证,以西图案其地望,言甚博辨,可指数者甚多。此其一也。《山海经》著录于《汉志》,前有刘秀校上奏,称为伯益所作,秀即刘歆之易名也。《史记》亦称,《山海经》所有怪物,余不敢言,是其书已为子长所见。《列子》亦称大禹见而行之,伯益知而名之,夷坚闻而志之。或疑《列子》为伪书,不尽可据。然考书中所纪,人名有夏后启、周文王,地名有秦汉郡县,是则其书虽不必为周代之古籍,然必有一部为晚周秦汉人所附益。清代毕沅为作校注,郝懿行为作笺疏,皆力言《山经》实古地理书,且以《水经注》证其域內地名,亦十得五六。此其二也。《四库书目》以二书夸诞不经,列入小说,尚非得实,考古史者,不宜置之。至若赵煜之《吴越春秋》,袁康之《越绝书》,虽详吴、越二国事迹,而皆撰于汉代,非上述诸书之比,故亦不复具论焉。
夷考春秋以往,诸侯皆有国史,外史所掌四方之志,即为列国之史。杜预所称大事书于策,小事简牍而已,亦诸侯修史之成法也。孔子修《春秋》,得见百二十国宝书 ,盖即墨子所见之百国春秋;孟子曰,晋之《乘》,楚之《梼杌》,鲁之《春秋》,一也;晋韩献子聘鲁,见鲁《春秋》,曰周礼尽在鲁矣。《乘》与《梼杌》,即春秋之异名,而鲁《春秋》,又孔子修《春秋》之所本也。《汲冢琐语》又云有《晋春秋》(见《史通 六家》),当即晋《乘》之别名。又如《竹书纪年》,本为魏国之史,魏上承晋,故叙晋事独详,一如鲁之有《春秋》,是即魏之《春秋》,而原于晋《乘》者也。是则周代盛时,列国之史,林林总总,不可胜记。左丘明得见列国之史,故据以撰《国语》,而《战国策》亦列国史之支与流裔也。迨至晚周,诸侯恶其害己,始去其籍,又厄于秦火,于是所存者仅矣。
两汉经师,具有家法,递相传授,其学有今文、古文之分,盖自孔子以后师弟间口耳相传,至汉初始以隶体书之于册者,谓之今文学。其古人原本尚在,所书悉为古籀著,即就本书肄习,或以汉隶通之者,谓之古文学。因今文古文之异体,解者缘以纷纷而各立门户,是谓之家法,而争端亦由此起矣。古人以六经皆为王官之典籍,未尝有经史之别。《尚书》、《春秋》皆为古史,伏生所口授之二十八篇,为《今文尚书》,前已论之。又如著录《汉志》之《古文经》四十六卷,即《古文尚书》也 。公羊、穀梁二氏之传《春秋》,皆书以今文,是为今文学;左氏所传古经十二篇,传三十卷,原本具在,是为古文学;是则《尚书》、《春秋》之有今古文学,亦即古史之有今古二派也。《汉书 艺文志》云,《古文尚书》者,出孔子壁中,武帝末,鲁恭王坏孔子宅,欲以广其宫,而得《古文尚书》及《礼记》、《孝经》,凡数十篇,皆古字也 。《尚书》之出于壁中,亦犹《纪年》之出于汲冢,自秦人燔书,古籍之不绝如缕,正赖壁中及地下之藏,得保十一于千百,此考古史者,所宜郑重记之也。凡古史之流传至今者,不为口耳相传,即为保藏原本,然后世之载籍,繁于古代者千万倍,徒恃口耳相传,为不可能,于是又有资乎古籍之流传。清代禁毁之书,不可指数,而终有其一部,不因禁毁而失传者,则保藏之效也。古代简编,非甚繁重,师弟尤重传授,故历数百年,传十数世,而其书仍能不亡,非惟保藏,亦口耳相传之效矣。汲冢之发,所得古简独多,是为明证;可无述欤。 再进而言古代之史学,试以刘知幾所论证之。知幾论史,概以“六家”“二体”。所谓六家者:一《尚书》家、二《春秋》家、三《左传》家、四《国语》家、五《史记》家、六《汊书》家,是也。《尚书》所载,多为典、谟、诰、誓之文,所以宣王道之正义,发话言于臣下,其体略如后世所集之两汉诏令、唐大诏令、宋大诏令及明清两代之圣训,亦犹《毛诗》一编,为后代总集之开端,不惟后代继其体者为难,亦不得谓为史体之正宗。《春秋》本鲁史而成,左氏缘经以作传,经为纲而传为目,言见经文,而事详传内,或传无而经有,或经阙而传存,是二家者,以编年体而垂为百代之法者也。其后司马迁以纪传书表之体,创为《史记》;班固继作《汉书》,改书为志,断代为史;后有作者,遵而不易,于是纪传一体,遂树正史之规模。若夫《国语》、《国策》二书,以国为别,而无复年月可寻,后世之书,惟陈寿《三国志》、崔鸿《十六国春秋》、路振《九国志》、吴任臣《十国春秋》,差可比拟,然亦乙部之支流,不得以大宗拟之矣。是以知幾综其前说,约为“二体”;“二体”者,纪传与编年是也。《春秋》、《左传》为一体,是为编年;《史记》、《汉书》为一体,是为纪传。系日月以为次,列时岁以相续,中国外夷,同年共世,莫不备载,其事形于目前,理尽一言,语无重出,此编年体之所长也;纪以包举大端,传以委曲细事,表以谱列年爵,志以总括遗漏,逮于天文地理,国典朝章。显隐必赅,洪纤靡失,此纪传体之所长也;刘氏论之详矣 。以事系日,以日系月,言春以包夏,举秋以兼冬,或为鲁史旧法,然垂为不刊之典,以传之于后世者,则孔子与左丘明也。章学诚有言,刘知幾得史法,而不得史意,此《文史通义》所由作也。愚谓古代史学,只有史法,而史法当与史意并重。所谓系日月以为次,列时岁以相续,即史法也;所谓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尽而不汙,惩恶而劝善,即史意也;史法即其文则史之文,史意即则丘窃取之义,曰法与意,曰文与义,皆为孔子之史学。是故推论吾国之史学,必萌芽于孔子。至博采列国之史,萃为一编,以羽翼孔子之作,以阐发孔子修《春秋》之旨趣,是为左丘明之史学,而公羊、穀梁二氏,专明一家之学者,不得与焉。吾于古代之史家,仅得二人,首推孔子,其次则左丘明也。
总上所论,古代之史家,应为孔子与左丘明,古代之史籍,应为《尚书》、《春秋左氏传》、《国语》、《国策》,而《周书》、《纪年》、《世本》之残缺不完及仅见佚文者,亦以附焉。孔子曰:“君子于其所不知,盖阙如也。”治古史者,不可不知此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