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外篇《马蹄》——原文、注释、白话翻译和赏析

庄子外篇《马蹄》——原文、注释、白话翻译和赏析

本篇以社会治理为主线，以“伯乐善治马”和“陶、匠善治埴、木”为开篇，集中说明了一个道理，即社会的治理不能泯灭一切事物的本性，应该遵循一切事物发展的自然规律而为。任何违背事物发展的自然规律的行为都是一种罪过。

全文根据内容分成三个部分，分别予以注释、白话翻译和赏析。

一

【原文】

马，蹄可以践霜雪，毛可以御风寒，龁草饮水①，翘足而陆②，此马之真性也。虽有義台路寝③，无所用之。及至伯乐④，曰：“我善治马。”烧之⑤，剔之⑥，刻之⑦，雒之⑧，连之以羁馽⑨，编之以皁栈⑩，马之死者十二三矣(11)。饥之，渴之，驰之(12)，骤之，整之(13)，齐之，前有橛饰之患(14)，而后有鞭筴之威(15)，而马之死者已过半矣。

陶者曰：“我善治埴(16)，圆者中规，方者中矩。”

匠人曰：“我善治木，曲者中鉤，直者应绳。”夫埴木之性，岂欲中规矩鉤绳哉？然且世世称之曰“伯乐善治马”而“陶、匠善治埴、木(17)”，此亦治天下者之过也。

【注释】

①龁ｈé：咬嚼。

②翘：扬起。陆：通作踛（ｌù），跳跃。

③義é：通“峨”，“義台”即高台。路：大，正；寝：居室。

④及：待，等到。

⑤烧之：指烧红铁器灼炙马皮。

⑥剔之：指剪剔马毛。　⑦刻之：指削马蹄。

⑧雒ｌｕò：通作“烙”，指用烙铁留下标记。

⑨连：系缀，连结。羁ｊī：马络头。馽ｚｈì：绊马脚的绳索。

⑩皁ｚàｏ：同“皂”。此处指饲马的槽枥。栈：本义:牲口棚。皂栈:马房中的栅栏和方格木条。

(11)十二三：十分之二、三。

(12)“驰之”、“骤之”：奔驰，疾速奔跑。

(13)“整之”、“齐之”：意指使马儿步伐、速度保持整齐一致。

(14)橛ｊｕé：马口所衔之木，今用铁制，谓马口铁。饰：指马络头上的装饰。患：忧、苦。

(15)筴：“策：”字的异体。竹制的马鞭，头上有尖刺。

(16)埴ｚｈí：粘土。(17)称：称举，赞扬。

【译文】

马，蹄可以用来践踏霜雪，毛可以用来抵御风寒，吃草饮水，扬蹄跳跃，这是马的本性。虽然有高台大殿，对马来说没有用处。等到世上伯乐出现，他说：“我善于管理马。”于是用烧红的铁器灼炙马皮，用剪刀修剔马毛，削马蹄，烙制印记，用络头和缰绳来拴连它们，用马槽和马棚圈养它们，这样一来，马便死掉十分之二三了。饿了不给吃，渴了不给喝，让它快速奔跑，让它急骤奔驰，让它们步伐整齐、划一，前有马口横木和马络装饰之苦，后有马鞭的威逼，这样一来，马就死去过半数了。

制陶工匠说：“我最善于整治粘土，我用粘土制成的陶器，圆的合乎圆规，方的合乎矩规。”木匠说：“我最善于整治木材，我用木材制成的器具，能使弯曲的合于钩弧的要求，笔直的跟墨线吻合。”粘土和木材的本性难道就是希望去迎合圆规、规矩、钩弧、墨线吗？然而世世代代的人都称赞他们说，“伯乐善于管理马，陶匠、木匠善于制作陶器和木器”。这就像治理天下的人的过错啊！

【赏析】

第一部分，以“伯乐善治马”和“陶匠、木匠善治埴、木”为例，寄喻治理天下的人滥施不合乎天性的规矩和办法，残害了事物的自然和本性。

本文的含义在于说明，治理天下者，对待百姓不能像“伯乐善治马”和“陶匠、木匠善治埴、木”那样，把百姓像牲畜一样任役使，也不能像陶匠、木匠任意摆布、打捏，更不能为迎合治理天下者心意，妄图改变人的本性。

清代万斯大《周官辨非》书中的一句话：“利民之事，丝发必兴；厉民之事，毫末必去。”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圣人治理天下所用之道，凡是有利于百姓的事情，即使再小也要去做；凡是危害百姓的事情，即使再小也要革除。这充分体现了中国共产党人以民为本的治国理念。

二

【原文】

吾意善治天下者不然①。彼民有常性②，织而衣，耕而食，是谓同德③；一而不党④，命曰天放⑤，故至德之世⑥，其行填填⑦，其视颠颠⑧。当是时也，山无蹊隧⑨，泽无舟梁⑩，万物群生，连属其乡(11)，禽兽成群，草木遂长(12)。是故禽兽可系羁而游(13)，鸟鹊之巢可攀援而窥(14)。

夫至德之世，同与禽兽居，族与万物并(15)，恶乎知君子小人哉(16)，同乎无知(17)，其德不离(18)；同乎无欲，是谓素朴(19)。素朴而民性得矣(20)。

及至圣人，蹩躠为仁，踶跂为义(21)，而天下始疑矣，澶漫为乐(22)，摘僻为礼(23)，而天下始分矣。故纯朴不残(24)，孰为牺尊(25)！白玉不毁，孰为珪璋(26)！道德不废(27)，安取仁义(28)！性情不离，安用礼乐！五色不乱，孰为文采(29)！五声不乱，孰应六律(30)！夫残朴以为器，工匠之罪也；毁道德以为仁义，圣人之过也！

【注释】

①意：认为。然：如此，这样。　②常：（形）恒久;始终不变。

③同德：指人类的共性。④党：这里指偏袒。

⑤命：名，称作。天放：任其自然。

⑥至德之世：天性最完善的时代。⑦填填：端整、稳重的样子。

⑧颠颠：目光专注不游移，表现质朴而无机心的神态。

⑨蹊ｘī：小路。隧：隧道。

⑩梁：桥。

(11)群：同类、会合。连属：联结。乡：区域。(12)遂：遂心。

(13)系羁：用绳子牵引。(14)攀援：攀登爬越。

(15)族：种类，聚集，众多。并：合并，并列，相同，摒除。

(16)恶：多音字，有è，ě，wù，wū，分别表示不同意思。此处读wū，疑问词，哪，何。

(17)同：同样，一样。　(18)离：背离、丧失。

(19)素：本义为未染色的丝绸。引申为本来的；原有的；颜色单纯；不华丽。朴：意为没有细加工的木料，喻不加修饰。“素朴”在这里指本色。(20)得：（口语用字）表示肯定。

(21)蹩躠bié sǎ、踶跂dì qí：皆为尽心用力的样子。

(22)澶chán：古地名；水流平静。澶漫：放纵；.宽长；广远；.泛滥。

(23)摘僻：拳曲手足。谓自加拘束。比喻以繁琐的礼节自加约束。

(24)纯朴：完整的、未曾加过工的木材。

(25)牺：以前读suō，今读xī。酒尊名。“尊”亦作“樽”。

(26)珪璋：玉制的礼器。

(27)道德：这里指人类的自然本性。

(28)仁义：这里指人为的各种道德规范。

(29)文采：文彩；错杂华丽的色彩。

(30)六律：古代的六个音律。后也泛指音乐。

【译文】

我认为善于治理天下的人不应这样。百姓有始终不变的本能和天性，织布作衣穿，耕种打粮而吃，这就是人类共有的天性。浑然一体没有偏私，这叫做任其自然。所以，天性最完善的时代，人们的行为端整、稳重，目光专注不游移，质朴而无机心。那个年代里，山间没有道路，水面上没有船只和桥梁，万物同门相聚生活在一起，居住地域相互联结。禽兽成群，草木遂心生长。因此可以用绳子牵引着禽兽游玩，鸟鹊的巢穴可以攀登上去探望。

天性最完善的时代，人类与禽兽杂居，各种类与万物并存，哪里知道什么君子、小人呢！同样没有智慧，他们没有背离天性。同样没有私欲，这叫做纯朴。纯朴就是百姓应保持的天性。

等到出现了圣人，尽心用力地学习仁，竭心尽力地追求义，于是天下开始疑惑了。放纵崇尚娱乐，以繁琐的礼节自加约束，于是天下开始分化了。所以说，原本的木材没被破坏，谁能做成酒具！白玉没被雕琢，谁能做成玉器！人的自然本性不废弃，哪里用得着仁义！天性不丢弃，哪能崇尚娱乐！五色不杂乱，谁能调出文彩！五声不被搭配，谁能应和音乐！破坏原木做成各种器具，这是工匠的罪过；毁弃人的自然本性认为是仁义，这也是圣人的罪过！

【赏析】

庄子首先描绘了天性最完善时代的原始、纯朴和自然状态。即“同与禽兽居，族与万物并，恶乎知君子小人哉，同乎无知，其德不离；同乎无欲，是谓素朴”但是，“及至圣人，蹩躠为仁，踶跂为义，而天下始疑矣，澶漫为乐，摘僻为礼，而天下始分矣”

庄子认为圣人出现之后，由于尽心用力地学习仁，竭心尽力地追求义，最理想、完美的时代被毁坏了；毁弃了人的自然本性。仁义，犹如工匠破坏原木做成各种器具一样，都是罪过！

三

【原文】

夫马，陆居则食草饮水，喜则交颈相靡①，怒则分背相踶②。马知已此矣。夫加之以衡扼③，齐之以月题④，而马知介倪⑤、闉扼⑥、鸷曼⑦、诡衔⑧、窃辔⑨。故马之知而态至盗者⑩，伯乐之罪也。

夫赫胥氏之时(11)，民居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含哺而熙(12)，鼓腹而游(13)，民能以此矣。及至圣人，屈折礼乐以匡天下之形(14)，县跂仁义以慰天下之心(15)，而民乃始踶跂好知，争归于利，不可止也。此亦圣人之过也。

【注释】

①靡（ｍó）：通作“摩”，触摩。

②分背：背对着背。踶（ｄì）：踢。

③衡：车辕头上的横木，也代指车。扼：亦作“轭”。叉马颈的条木。

④“月题”：马额上状如月形的佩饰。

⑤介：两者当中，如媒介，介词。还表示人耿直，有骨气，如耿介。倪：同“睨”。侧目怒视之意。

⑥闉yīn ：本义：城防工事的门。（动）塞、曲。扼：轭。扼：指曲颈不伸，抗拒木轭。闉扼：马曲颈脱轭。

⑦鸷zhì：凶猛，牴。曼：本义为（罗网）延展、铺开。此处为“突”。言曲颈於扼以抵突。鸷曼：指暴戾不驯。

⑧诡衔：意思是诡谲地想吐出口里的橛衔。

⑨窃辔：意思是偷偷地想脱出马络头。

⑩态（態）：能。盗：本义是过河越界，劫物掠货。后来扩大引申为行窃，偷窃。此指逃避。

(11)赫胥氏：中国上古时期的部落首领之一。

(12)哺：口里含着的食物。熙：光明，兴盛。古同“嬉”，嬉戏。

(13)鼓腹：意指吃得饱饱的。

(14)屈折礼乐：意指屈折支体为礼乐。匡：端正，改变。

(15)县（ｘｕáｎ）：同“悬”。跂：（动）盼望；向往、企求。“县跂”：可望而不可企及。

【译文】

再说马，生活在陆地上，吃草饮水，高兴时交颈而戏，相互摩蹭而欢，生气时彼此而背相互踢撞，马的智巧就只是这样了。等到套上车辕，把轭加在颈上，把配有月牙形佩饰的辔头戴在头上，那么马就会侧目怒视，弯脖子争脱辕木，暴戾不驯，或诡谲地吐出嘴里的勒口，或偷偷地脱掉头上的马辔。所以，马的智巧竟达到争脱逃避态度，这完全是伯乐的罪过。

上古赫胥氏的时代，百姓居住下来不知道做些什么，行动也不知道去哪里，嬉戏时，口里还含着食物；肚子吃得饱饱的就游玩。人们所能做的就只是这样了。等到圣人出现，屈折支体为礼乐来匡正天下人的形象，用不可企及的仁义来慰藉天下人的心，于是人们就开始尽心尽力地爱好智巧，争取利益，而不可遏止。这也是圣人的过错啊！

【赏析】

第三部分，以马为喻，进一步说明一切羁绊都是对自然本性的束缚和摧残。上古赫胥氏的时代，百姓本来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地生活着，等到圣人出现后，推行的所谓仁义，只能是鼓励人们“争归于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