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盛世，花开不败的只有他

吴中的夜雪素来绵软，绒絮一样飘飘洒洒地落下来，又汇成一道无形的河流蜿蜒而去。那是昨夜的景，是友人心中极像王子猷兴尽而返那夜的风流快意。

一个披发行吟的人心想：不管吴中雪还是长安花，都已经是过去了。

他猛地灌了一口酒，此时月亮从云层中露出脸来，洒下清辉到人间，一时间竟然让人有一瞬间恍惚，月光比飞雪还要凉三分。

手中华贵的金樽里流淌着的是不知名路边小店的酒，看上去颇有些不伦不类，可他全然不在乎这些，照样津津有味喝下，仿佛品尝琼浆玉液，末了，反而有些嫌弃这金樽太重了。

想这金樽，还是圣人赐下的。昔年在大明宫，他便是饮干了金樽里的清酒，带着醉意和一身的潇洒，在众人羡艳的目光里大笔一挥，洋洋洒洒地描绘出了他心中的美人。无论宫中城墙还是市井街巷，皆口口相传着他惊天地的才华和傲岸的身姿，回想起来仍不免激动，长安城的花每朵都鲜艳夺目，他终于也在长安的花丛中绚丽绽放，那是只属于他的传奇！

来时，是仰天大笑出门去，他心爱的花刚刚绽放，以才气奇思为肥，以美酒月光为水，灌溉出这世间开得最艳丽芬芳的花，连洛下的牡丹都要自愧不如。

可去时呢？香车宝马已经消失不见，花朵萎谢，天地暗淡，大明宫也不再巍峨壮丽，原来的孤剑和悲歌都黯然失色，合该是他的配角，跟着他的衣角离开长安。

他饮了一口酒，心想：长安最动人的景色是如何呢？是威严肃穆的大明宫，还是荷花盛开的曲江池？又或者是满桌的美酒佳肴，是贺监的金龟，是一片月色，是胡姬酒肆，是……多到他也说不清了。

他转念又想，长安城里有什么人呢？他见过一身威严的圣人，千娇百媚的贵妃，形形色色的王孙公子，林林总总的市井百态。

他曾经见过惯使狸膏金距的斗鸡徒，大字不识一个，唯有两颗眼珠瞪得溜圆，一肚皮的坏水，整日忙着谄媚献殷勤，又靠一张巧嘴，毁谤香草芝兰，无形的尾巴摇上天际，鼻孔出的气都要直奔天上贯穿霓虹，连面前的斗鸡都借了他们的势，抖擞着红冠，一脸的无畏。

他也见过那英武不凡的哥舒翰，身披铁衣，顶着猎猎的狂风像石柱一样伫立，挎着长刀纵横青海，手起刀落便是紫袍加身。

他们的人生都很精彩，可惜，谁的人生也都和他无关。

他只能做他自己，那个在北窗下吟诗作赋，心有万言也无从谈起的自己。他的理想终究是梦幻泡影，他与长安的结局终究是离散，就算再重来，也不会有其他的可能，没有谁的花能长开不败，他也不例外。

想到此，竟对手中的金樽起了怜惜之情，曾经于天潢贵胄旁熠熠生辉，如今跟随他只剩落寞无限。不过，那又如何呢？在他身边，也好过落入庸夫俗子之手吧，在长安，这种人他可看得不少。

无论斗鸡走狗的浪荡子，还是紫袍玉带的显贵人，都怕他，惧他，不然，为什么不遗余力谤他，谗他？

想来曾参何许人也，怎么会有卑鄙之行？可是无尽谗言还是让他的母亲震惊。这些人嘴里舌牙就是忙着罗织罪行的针，无数的捕风捉影则是丝，一根一根拼凑出了黑白颠倒的巨网，试图将他牢牢困住，放逐出长安。

他气极，不过一颗颗浑浊的鱼目，也想假充明珠混淆黑白？不过一头头斑驳的蹇驴，也想代替骏马飞奔万里？不过一个个吹捧《巴人》的俗夫，也想理解《阳春》的雅意？

珍宝的璀璨，是自身光华驱使，而不是依靠锦盒的衬托，更不是乌云罗网可以遮蔽隐藏的。

他们可以摧毁任何人，唯独摧毁不了他。好在他挣脱了束缚，以心中经纬为意，以手中毛笔为刃，锦绣的诗篇就是黑暗中的光明，斩断了千丝巨网，仍然像来时一样，仰天大笑地走，带着豪气和酒气，奔向下一趟旅程。

在长安开得不顺心，就换个地方开，他的花不会凋零，正如他的诗歌也不会凋零，等到大明宫也碎裂成灰，唯独他以剑气和美酒喂养，用诗意和傲岸种植，开出的花，永远不败。

只有李白的花长开不败！

圣人贵妃，满朝文武，或贤或佞;曲江潋滟，古寺钟鸣，或静或动，如此一切，此后皆与他无关。

一瞬间通明，只见他提笔落墨，两行诗句落下，堪称神来之笔：“人生飘忽百年内，且须酣畅万古情。”

那是对友人说的，也是对自己说的。

在金丝笼里，他只能做架上的鹦哥，整日为讨主人的欢心而活，那严子陵尚且不拜天子，他李太白又何必违心。

人生说长，也不过百年，从垂髫孩童到耄耋老年，仿佛只在一瞬间。或兴或衰，或荣或辱，如同走马观花，飞速流逝。既然如此，不如举起手中金樽痛饮一杯，万古愁情也随之东流长去。

君不见李北海，英风豪气今何在？

君不见裴尚书，土坟三尺蒿棘居。

昔日的风流人物一个个隐没在时间的长河里，如今只剩一座被李树横穿，有着斑驳血迹的土馒头，留个虚名儿后人凭吊。

“少年早欲五湖去，见此弥将钟鼎疏。”最后一笔落下，抬眼见浮云尽散，寒凉的月光无从遮蔽地照着他，冲散了一切黑暗。

天上星河淡淡，地下墨迹浓浓，恍惚间，竟从未干的墨迹中看到一个携剑带酒，泛舟而行的少年人。

那泛舟五湖飘然而去的，是陶朱公吗？可那人自带一番飘逸气质，连将相公卿都忍不住羡慕。他这时才看清，那山水，舟楫和诗情只属于李白，只属于他自己。

昨夜吴中雪，子猷佳兴发。

万里浮云卷碧山，青天中道流孤月。

孤月沧浪河汉清，北斗错落长庚明。

怀余对酒夜霜白，玉床金井冰峥嵘。

人生飘忽百年内，且须酣畅万古情。

君不能狸膏金距学斗鸡，坐令鼻息吹虹霓。

君不能学哥舒，横行青海夜带刀，西屠石堡取紫袍。

吟诗作赋北窗里，万言不直一杯水。

世人闻此皆掉头，有如东风射马耳。

鱼目亦笑我，请与明月同。

骅骝拳局不能食，蹇驴得志鸣春风。

折杨皇华合流俗，晋君听琴枉清角。

巴人谁肯和阳春，楚地由来贱奇璞。

黄金散尽交不成，白首为儒身被轻。

一谈一笑失颜色，苍蝇贝锦喧谤声。

曾参岂是杀人者，谗言三及慈母惊。

与君论心握君手，荣辱于余亦何有。

孔圣犹闻伤凤麟，董龙更是何鸡狗。

一生傲岸苦不谐，恩疏媒劳志多乖。

严陵高揖汉天子，何必长剑拄颐事玉阶。

达亦不足贵，穷亦不足悲。

韩信羞将绛灌比，祢衡耻逐屠沽儿。

君不见李北海，英风豪气今何在？

君不见裴尚书，土坟三尺蒿棘居。

少年早欲五湖去，见此弥将钟鼎疏。

——李白《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

作者：苍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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