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周振甫的《诗经译注》
我读周振甫的《诗经译注》
吴营洲
就我所读到的《诗经》译注本而言,周振甫的《诗经译注》固然不能说是最次的,但或也不出倒数第几。最最起码的,感觉“名实不副”。似这样一本书,似不该是“中华书局”出的,似也不该有如此精美的包装(我手头的该书是中华书局2013年7月版)。——经百度才知,周振甫退休前曾是中华书局的“编审”;这倒也难怪了。然而,令我大跌眼镜的是,似这样一本书,竟然还一印再印(我手头的该书是2016年12月第5次印刷了),这令人想起某小品里的一句调侃语:“这到哪儿说理去啊!”——“棉裤套皮裤,必定有缘故”,想来还是“中华书局”这个牌子靓吧。实话实说,我之所以如此“吐槽”该书,是我对它太过失望了:这哪像是个“文论专家,资深编辑家”写的书呢!□首先,该书有着《诗经》译本的“通病”,就是将大致以四个字为主的诗句,大都译成了七个字一句的。诸如他将《关雎》的首章“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译成了:“鱼鹰关关对着唱,停在河中沙洲上。漂亮善良好姑娘,该是君子好对象。”坦率地说,“关关雎鸠”这四句似是无须翻译的。任何一个读书人对其都耳熟能详,乃至深谙其意。不过,平心而论,该书的这一翻译,倒也“没毛病”,因为几乎所有的译本都是如此译的,大同小异,半斤八两。但将四个字的句子,硬是译成七个字的,势必就会添油加醋,附会上一些字词。诸如《兔罝》中的“赳赳武夫”,该书就译成“赳赳武夫真勇敢”。我觉得,这个“真勇敢” 似就多余。又如该书将《草虫》一诗中的两句“陟彼南山”,一句译成了“登那南山路不缺”,一句译成了“登那南山路不奇”。可是,“陟彼南山”句里有“路不缺”“路不奇”这层意思吗?该译不就是为了凑字数或凑韵愣给加上去的吗!程俊英将此句译作了“登上那座南山上”,虽然也有凑字数之嫌——那个“上”字似属多余——但也大致不差。王延海将此句译作了“登上那边南山坡”,虽然也有凑字数之嫌,但要比程俊英译得通顺些。再如《羔羊》的首二句是“羔羊之皮,素丝五紽”,该书译成了“羔羊的皮需要缝,白丝交错来细缝”,窃以为此中的“需要缝”“来细缝”,或许都属衍字。程俊英将此二句译成了“身穿一身羔皮袍,白丝交叉缝又绕”,王延海将此二句译成了“那件羔羊轻皮袄,白丝交叉缝得好”,都给敷衍成了七字一句,所以我才说这是《诗经》译本的“通病”。□《汉广》一诗共三章,每章的最后四句都是“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该书的翻译是:“汉水太广太直流,汉水上面不可游。长江的水长又长,航行不用小船舫。”——请问,有说河水“太直流”的吗?“直流”当是一种方言土语,形容挺直。再者,“不可泳思”怎么就成了“汉水上面不可游”了?是“游”不过去,并不是“不可游”!该书对最后一句“不可方思”的翻译,当是意思错了,并不是“航行不用小船舫”,而是“用小船舫”没用,过不去!程俊英对此四句的翻译是:“好比汉水宽又宽,不能游过登那方。好比江水长又长,划着筏子难来往。”且不说程俊英翻译的文字如何,但意思是对的。王延海对此四句的翻译是:“汉水河面宽又宽,不可游泳到对岸。长江水流长又长,不可乘船到对岸。”意思也是对的。于夯对此四句的翻译是:“汉水波涌江面宽,怎么游水到岸边。长江源远又流长,如何并行结成双。”意思虽与程俊英、王延海二位有些差异,但想必自有所本。□《汝坟》的首章是:“遵彼汝坟,伐其条枚,未见君子,惄如调饥。”该书对此的翻译是:“顺那汝水走上大堤岸,砍那树枝再砍树干。没有看见那位君子,如同早上没吃饭。”——实话实说,这个翻译,的确合辙押韵,不是顺口溜,胜似顺口溜。但该译,值得商榷的地方实在太多了,几乎每句都有。其一,所谓的“汝坟”,就是“汝堤”——“汝水的河堤”,怎么能是“顺那汝水走上大堤岸”呢?那么请问:“汝水”在哪儿,“汝水的河堤”又在哪儿?没在一处吗?或者,是从水里“走上大堤岸”的吗?其二,将“伐其条枚”译作“砍那树枝再砍树干”固然不能说错,因为“条”的确是“树枝”,而“枚”的确是“树干”,但感觉他的翻译太过胶柱鼓瑟了!其三,将“未见君子”中的“君子”直言“君子”,似也欠妥,少了一种亲和感。程俊英对此四句的翻译是:“沿着汝堤走一遭,砍下树枝当柴烧。好久没见我丈夫,就像早饥心里焦。”于夯对此四句的翻译是:“沿着汝河坎上游,砍下树木低着头。一日不能见夫君,如饥似渴心忧愁。”鄙人对此四句的翻译是:“沿着汝河岸,伐那细枝干,未见心上人,愁如饥渴般。”至于该书把《汝坟》末章的“鲂鱼赪尾,王室如燬”译作“鲂鱼劳累尾巴红,王朝像火烧相同”,则属“人云亦云”了(对此感兴趣的朋友或可翻看芜文《汝坟中的“王室”》)。□《草虫》的首章是:“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降。”该书对此的翻译是:“喓喓只听草虫叫,蚱蜢只会拍拍跳。没有看见君子人,心里忧愁咚咚跳。既然看见他,既然交好他,我的心平不再跳。”——“喓喓”本是“虫声”,而“喓喓草虫”怎么能给译成“喓喓只听草虫叫”呢?即便是“只听草虫喓喓叫”的倒装句,似也不该如此“倒装”。若将该译再译一下,或许几近于:“汪汪只听狗叫。”再就是,虽然有“君子人”这种说法,但“君子”就是“君子人”,何必要带个“人”字呢?仅仅是为了凑字数吗?该书将“亦既觏止”译作“既然交好他”,想来是有些无奈的。这点可以理解,该隐则隐,淫则隐去。而“我的心平不再跳”句中的“心平”,自然是“心情平静”的意思,但读来总有种“削足适履”的感觉。程俊英对这几句的翻译是:“秋来蝈蝈喓喓叫,蚱蜢蹦蹦又跳跳。长久不见夫君面,忧思愁绪心头搅。我们已经先见了,我们已经相聚了,心儿放下再不焦。”于夯对这几句的翻译是:“草虫喓喓鸣,阜螽随声跳。不见心上人,心中乱糟糟。只要见到他,交欢有浓情,我心就平静。”鄙人对这几句的翻译是:“蝈蝈乱叫,蚱蜢乱跳。不见哥哥,我心烦躁。既已遇见,既已媾欢,我心释然。”□《摽有梅》的首章是:“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该书对此的翻译是:“落下的有梅子,枝头留下梅子七成。追求我的众士人,及到这是好时光。”——不瞒您说,当我看到该书把“摽有梅”译成“落下的有梅子”时,差点笑喷。“摽有梅”就是“落下的有梅子”啊!难道还有地瓜、土豆等等吗?不要见到原诗中有个“有”字就非要忠实于原诗也在自己的译诗中刻意加上个“有”字。抛开这点不说,请问,该书的这等翻译算是“诗的语言”吗?纯粹是“大白话”,连“顺口溜”的档次都不够了!程俊英对此四句的翻译是:“梅子渐渐落了地,树上十成还有七。追求我的年青人,趁着吉日快来娶。”于夯对此四句的翻译是:“枝头梅子纷纷落,树上还留有七成!追求我的小伙子,不要错过好时辰。”王延海对此四句的翻译是:“枝头梅子落纷纷,还有七成挂枝头!向我寻爱众小伙,趁着吉日快追求。”鄙人对此四句的翻译是:“梅子在落哈,还剩七成哦,追我那帅哥,吉日过来啊!”□令我感到尤为震惊的,是该书对于《采薇》一诗最后一章的翻译。《采薇》的最后一章是:“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该书的翻译是:“从前我去参军了,杨柳殷殷情不了。现在我归来了,雨雪纷纷下不了。慢慢走路吧,又渴又饥怎么了。我的心里是悲哀,没人知道我哀愁。”——先挑该译的一个“小毛病”。此诗中的“雨雪”,是“下雪”。“雨”用为动词,落也。这似是解诗者的共识。因此,“雨雪霏霏”是绝对不能译作“雨雪纷纷下不了”的。再者,他这“雨雪纷纷下不了”究竟是什么意思?是“雨雪纷纷下起来没完没了”,还是“雨雪纷纷下不成”?我真的难以理解,这位“资深编辑家”竟会错会此诗中的“雨”字。说句不恭的话,该书的这等翻译,或是“化神奇为腐朽”了,乃或是“点金成粪”了。程俊英对此章的翻译是:“回想当初出征时,杨柳依依随风吹。如今回来路途中,大雪纷纷满天飞。道路泥泞难行走,又饥又渴真劳累。满腔伤感满腔悲,我的哀痛谁体会!”于夯对此章的翻译是:“回想当初上征途,杨柳依依随风舞。如今回家路途中,大雪纷纷满天飞。一路随队缓缓行,又饥又渴真劳累。我心悲伤感慨多,此中哀苦谁体会!”鄙人对此章的翻译是:“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归,雨雪凄凄。归途漫漫,挨饿忍饥。我心伤悲,谁知我泣!”□打住打住!我一页一页地翻阅着该书,感觉或可商榷的地方委实太多了,几近于说不胜说!而且,其“问题”且不是单一方面的。诸如,《信南山》的首句是“信彼南山”,该书将此句翻译成了“申展那终南山”。因为他对“信”的注释是:“通'申’,长貌。”这个注释固然是对的,但是,终南山能“申展”吗?如何“申展”?程俊英对“信”的注释是:“通'伸’,长而远的样子。”程俊英将此句翻译为:“绵延不断的终南山。”我认为程俊英的翻译很通俗,一看就懂。王延海将此句翻译为:“南山连绵远伸展。”倒也恰切。而鄙人将此句仅译作“绵绵终南”。但是,窃认为,该书的“最大问题”,还不是这些。就我的目力所及,几乎所有的《诗经》读本,无论是“注”本还是“译”本,对每首诗都是有“题解”的,即这首诗的主旨或大致意思是什么,让读者一看就懂或一看就明白个大概其。(当然,其“题解”是否恰切,则是另一类问题。)然而该书没有。该书仅有原诗、译诗,及些十分简单的注释,再就是几句附言。而该书的附言,仅仅称“这诗的解释有三”,或“有二”,诸如《毛诗序》如何说,《诗三家义集疏》如何说,方玉润《诗经原始》如何说……全无作者本人对该诗的看法或见解。——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述而不作”?这就是传说中的“不立文字”?而在我看来,你对这些诗全无个人的阅读心得或研究所获,读者何必要买你的书?仅仅看你那些几近“顺口溜”似的,乃至些语句不通、释读欠妥的翻译文字吗?打住打住!不想再说了!一言以蔽之,该书不值得读,更不值得买。——我真的有点不大明白,为何会有人向他人推荐该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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