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十副对联认识清末楹联名家薛时雨
在风云激荡的晚清政坛之中,薛时雨并不算是一个大人物,在《清史稿》未见本传和附传,仅在艺文志中提及。但在清代文人之中,薛时雨具有很高的地位,尤其是在对联届,当为清代联坛中具有不可撼动地位之联家,其联集《藤香馆小品》、《藤香馆小品续》共存联435副,涉及题署、赠人、挽联、贺联、嵌名题赠,范围之广令人惊叹。而这些楹联,正是我们回顾薛时雨一生坎坷经历,探索其丰富的精神世界和精彩的个人生活的重要途径。笔者有意从其对联着手,试选取了薛时雨比较有代表性的十副对联,以帮助读者全面地认识一个丰富多彩的薛时雨。也希望通过这种方式,把对联之美和一个个真实的历史人物联系起来,使得更多的人能够以这种方式来“发现对联之美”。当然由于本人水平有限,若存在差错或偏颇之处也欢迎大家指出。
一、“艰难坎坷”还是“因祸得福”?——薛时雨的宦途生涯
联云:
形胜古临安,领是郡者,宣上德,舒下情,方寸中著半点尘埃,争对得十里湖光,四围山色;
劫余新缔造,登斯堂也,缓催科,勤抚字,凋敝后尽几分心力,期永保六桥遗泽,三竺慈云。
薛时雨题杭州府大堂联,出自《藤香馆小品》。
薛时雨的宦途生涯始于咸丰三年(1853),薛时雨得中进士,咸丰四年授浙江嘉兴知县,咸丰五年,因拒不催科缴被罢官。咸丰六年,薛时雨任嘉善知县,后城池为太平军攻占,薛离开官场流寓南昌。同治元年(1862)参李鸿章军幕,曾只身诱降驻守嘉兴的太平军将领,同治二年,经左宗棠奏请,补授杭州知府,兼掌浙江粮储道,并赏赐顶戴花翊。同治四年,薛为同僚诋毁,调任乡试主考官,他辞官不赴,结束了自己的宦途,此后再也没有出仕。
在这将近十三年的宦途生涯中,薛时雨的最高官职做到杭州知府兼署浙江粮道,代行布政按察两司事,也就是“一身绾四印”,官职级别在从二品到正三品之间。不论是做知县还是做知府,他始终是一个可称得上典范的廉吏和能吏。薛的两度失官,其实都是为了同情百姓,第一次是在任嘉兴知县期间,恰遇大旱而欠收,薛时雨写信给知府要求停征赋税,知府不允,薛时雨拒绝执行催缴之令,遂被罢官。第二次是同治四年秋,薛时雨因拒绝科场舞弊而受同僚诋毁,被急调江西改任乡试提调官,他托病辞官不赴,终于结束了他的宦途生涯。
一般而言,被罢官都不是什么愉快的事,不信可以看看历代文人发泄贬谪怨气的诗文。不过,从当时局势来看,薛时雨的罢官却并不一定是坏事。在他离开官场的这段时间内,太平军攻克苏州、常州、嘉兴、诸暨等城,并围困和攻占杭州城,造成前后两任火线提拔的浙江巡抚罗遵殿、王有龄,及一大批浙江地方官员殉难,当中还夹杂着复杂的湘军和两江总督的派系斗争。假如薛时雨官运亨通,处在这个时期的浙江官场的话,很可能殉国的名单里也有他了。可见,无官一身轻对他而言反而是因祸得福了。
此联为《藤香馆小品》中的第一联,可见收集者杨晓岚对此联的重视程度。上联从杭州府之地写起,写出了对地方官的总体要求,就是“宣上德,舒下情”,而如果心中哪怕有一点点的私心杂念,都会对不起杭州的湖光山色。下联是针对兵劫后的杭州,提出了具体的施政方案,就是“缓催科,勤抚字”,只有尽心尽力才能使得这里永保苏东坡的遗泽和佛法的庇佑。六桥者,即苏堤上的映波、锁澜、望山、压堤、东浦、跨虹六桥,在这里指苏东坡治理杭州之功业。三竺,指杭州天竺山,有上天竺﹑中天竺﹑下天竺三座寺院,合称“三竺”。薛时雨不仅仅是在对联中这样写,他也以自己的实际行动做到了这些,在杭州府任上,薛时雨兴复书院,赈济贫民,做了很多对恢复民生有利的措施,而整个杭州也在经过了太平天国之役后逐步恢复了原有的状况。薛时雨去世后,他的学生谭献有挽联:“循吏儒林同列传,许我从游函丈,湖舫论久,由来无虑事师,有如昨日;离群索居又三年,方期再坐春风,薛庐请益,岂料临江不渡,此恨千秋。”其中循吏之谓,可算实至名归了。
二、 “素质教育”VS“应试教育”——儒家思想也可以很实用
联云:
心事让王同,过墓兴怀,溯季子流风,十字穹碑尊孔圣;
文明吴会启,升階荐醴,望君山咫尺,千秋胜迹压春申。
薛时雨题江阴吴季子祠,出自《藤香馆小品》。
薛时雨是咸丰三年(1853)的进士,当然是个儒人,其学识一贯也是主张经世致用的,在为官期间,薛时雨重视教育,与民修养生息,大有古代廉吏的遗风。然而薛时雨辞官后主持书院,在教育学生时,却是以应试教育——培养科考中举学生为宗旨。在担任书院山长的那些年,他亲自主持编制教材,围绕时文和制艺开展教学,例如《崇文书院课艺》《尊经书院课艺》《惜阴书院西斋课艺》等都是时文集,选择科考八股文的范文,以提升学生的应试能力。在主持崇文书院期间,薛时雨设立了湖舫文社,让社员泛舟湖上,练习八股文写作。薛时雨曾说,“制艺一道,著作家辄鄙薄之,然实有根柢之学焉。外无所得于经史,内无所得于身心,其文必不能工。即工矣,或貌为先正,不古不今,则其道亦不能一轨于正”。虽然八股文被大多数人所诟病,但是薛时雨还是清醒地认识到,当时并没有比八股文更先进的考试形式出现,而既然不能改变考试的规则,那只有帮助学生去掌握这些规则了。
再看这副对联,这是一副典型的宣传儒家思想的对联。对联题的是江阴吴季子祠,也就是季札之祠。季札,即延陵季子,三次让国,广交贤士,并周游列国,倡礼乐,扬儒学。季子和孔子是同时代的人,孔子对季子十分尊崇,曾经对他的学生说:延陵季子,吴之习于礼者也。两人并称“南季北孔”。季札祠墓在江苏省江阴市申港,墓碑铭“呜呼有吴延陵君子之墓”十个古篆字,传是孔子所书。
上联先说季子让国之事,让王者,庄子让王篇,而过季子之墓者必感受季子的诚信礼孝贤精神,并瞻仰孔子所题十字之碑。下联说季子之功,开启了吴会地区的文明,而祭拜时望见不远处纪念春申君的江阴君山,做出了季札当能远胜春申君的判断。升階者,拾级而上也;荐醴者,敬酒也。君山指的是江苏省江阴市澄江街道的君山,楚相黄歇被李园所杀之后,即葬于此山西麓。在诸子百家中,春申君算是纵横家,而季札作为儒家,又有孔子为之题碑,当然薛时雨会认为季札的地位会更高些。全联脉络清晰,文字古雅,又拉孔子、春申君来作衬,正面抬高季札之地位,应该是当时的正统儒家观点了。至于在民间,或许春申君比季札更有名些,这当然不在薛时雨之考虑范围内了。
三、一位慈祥的老校长——教育家薛时雨
联云:
讲艺重名山,与诸君夏屋同栖,岂徒月夕风晨,扫榻湖滨开社会;
抽帆离宦海,笑太守春婆一梦,赢得棕鞋桐帽,扶筇花外听书声。
薛时雨题题西湖崇文书院联,出自《藤香馆小品》。
崇文书院位于杭州西湖跨虹桥西,始建于明万历二十七年(1599年),为浙江四大书院之一。
此联几乎可以算是薛时雨最为著名的两联之一了(另一联一般认为是题苏州沧浪亭联),完美地塑造出了一个从事教育工作的和蔼可亲的老校长的形象。
薛时雨的教育事业始于同治四年(1865),48岁的薛时雨从杭州知府任上托病请辞之后,浙江巡抚马新贻敬佩其人品才学,聘请他主讲杭州崇文书院,历时三年,到了同治八年,仍是受马新贻之聘请(此时马新贻已调任两江总督),薛时雨到了南京掌教江宁尊经书院,同时也在惜阴书院任职,直至终老。在十几年的书院生涯中,薛时雨醉心于培养人才,不论贫富贵贱、老少尊卑,但有愿学者都收为学生,并亲自主持编印书院的课艺,培养出的学生中最为著名的有张謇(光绪二十年状元,清末民初实业家、政治家、教育家)、谭献(词人,经心书院主讲)、张预(诗人,光绪九年进士)、冯煦(光绪八年举人,光绪十二年进士,安徽巡抚,词人)等。张謇是光绪二十年(1894)的状元,在1874年他投考惜阴书院,被薛时雨取为第一。在此后的学习过程中,张謇得到了薛的重点栽培,两人师生情谊深厚。当然,薛的学生们没有忘记薛时雨对他们的栽培之恩,作为对他的报答,学生们纷纷出资,为他修建了住处,名为薛庐。在《藤香馆小品》中就有题凤林寺后薛庐的对联,也是笔者非常喜欢的一联:
白社论交,留此间香火因缘,割半壁栖霞,暂归结十六年尘梦;
青山有约,期他日烟云供养,挈一肩行李,重来听百八杵钟声。
回到这副对联,虽然这是一副题署联,但是其内容完全是落在刻画人物的内心世界上,把自己辞官而后主持书院的欣喜,把对学生的殷殷期望都展露无遗。对于薛时雨这样的联家而言,对仗精工只是细枝末节,而能够浑然天成地安排在对联里面,表达出自己的意思,令人读之神往,这个才见高明。诸如名山对宦海,夏屋对春婆,月夕风晨和棕鞋桐帽的自对,以及结句之扫榻湖滨对扶笻花外,处处契合主题,并能展现其情怀,用现代的话来说,这是一副自带画面感,而且能够成功刻画人物形象的对联。读了此联,仿佛是看到一张泛黄的旧照片,有一个拄着杖的慈祥的老校长,正微笑地听学生读书,这样的场景必定会在每一个学生的心中留下深刻的影响。
四、买房?租房?——中产阶级的烦恼
联云:
广厦一生心,惜宦况萧然,卖砚买山,十笏只堪供憩息;
崇祠三杰峙,笑寓公老矣,谢逋招隐,数椽仍自傍居停。
薛时雨题有叟堂正厅联,出自《藤香馆小品续》。
和现在一样,晚清时期的中产阶级也有关于买房还是租房的烦恼,而买不起的穷人和随便买买的富人则无此烦恼。因此,这里首先要说说薛时雨的家境情况。
嘉庆二十三年 (1818)十月二十七日,薛时雨出生于全椒桑根山下,父亲薛鑫是清贫的乡里教书先生。薛时雨弟兄三人,伯喧黍,仲春黎,叔时雨。薛暄黍为长兄,字艺农,道光间举乡试,以父卒母老而放弃功名,一心抚春黎时雨两弟成就学业。少年薛时雨一直生活在桑根山下乡间,一边学习儒学一边承受苦难,四岁患天花九死一生,十五岁时丧父。所幸他聪颖过人,九岁即能诗善词,二十三岁中举,在乡里教书谋生。为了侍奉多病的老母,薛时雨四度放弃了进士考试的机会。直到咸丰三年,薛时雨与其仲兄薛春黎同年考上进士,薛时雨为第二甲第九十四名。咸丰四年,薛时雨外出做官,此时总算经济条件有所好转,但他清廉自守,难以大富大贵,最多只能算是中产阶级而已。然后就是离开官场,在杭州和南京主持书院,虽然也有薪俸,但终难大富,包括后来重修醉翁亭也要多方筹资。
然而房子还是要住的,于是薛时雨的学生为他建造了薛庐,在杭州之时,建造的薛庐位于西湖之滨凤林寺,而在南京之时建造的薛庐就在南京乌龙潭畔、惜阴书院对面,这里是原寤园旧址,光绪六年扩之而为别墅,名为薛庐。此联为有叟堂正厅联,这个有叟堂即在南京薛庐之中。
回到此上联,从其心志出发,说自己虽然一生都向往广厦,但是当官的时候却清廉贫寒,纵然卖掉自己珍藏的砚台来买下此地(其实卖掉的不一定是砚台),也只能买很小的“十笏”之地以供憩息,十笏这里是指长度,一般形容房屋厅堂之小。下联从薛庐附近的三座祠堂说起,薛庐所在之地为龙蟠里,当时附近有曾文正公祠、陶澍公祠、马端敏公祠,三杰指的就是曾国藩、陶澍、马新贻,然后在喜悦中开启自嘲模式,客居的薛时雨此时已老,终于过上了隐居的生活,然而即使是很小的房屋,也要依靠他人才能完成。数椽者,屋小也,居停者,寄居的房主之意也。全联风雅精工,意思明确,薛时雨对于得到这样一个地方可以居住表现出了极大的喜悦,而这种喜悦的感情通过对联的文字直接可以让读者感受到,这也是薛时雨对联的强大的感染力。
五、薛时雨的人格魅力——看看这群星璀璨的朋友圈
联云:
朝庭以艰巨任公,中外以安攘期公,肘腋变非常,饮恨骑箕,合江左右浙西东,遐迩惊传同一哭;
作吏则国士待我,罢官则宾师礼我,生成感知己,挝门寄痛,怅石城隅钟阜侧,旌驺过访更何人。
薛时雨挽马端敏公联,出自《藤香馆小品》。
有人说,看一个人要看他的朋友和敌人。看看薛时雨的朋友圈,里面主要有以下几类:
中兴名臣和封疆大吏,如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马新贻、沈葆桢、刘铭传等;此外,两江总督刘坤一为薛时雨建惜阴书院旁的宛在亭;军机大臣张之洞题诗《薛庐》称颂薛时雨;全椒青龙岗薛时雨墓地墓门上“江表儒宗”四字为两江总督曾国荃所题;薛时雨与同为滁人的四川总督吴棠相交甚好,共襄盛举筹资复建了醉翁、丰乐二亭;与清代首任台湾巡抚刘铭传为儿女亲家,其子薛葆柽娶了刘铭传的第三女;“庚子五大臣”之一的袁昶,娶薛时雨侄女为妻,多次为薛时雨整理书籍。
江南文人名士,如著名词家与画家周闲、书法家秦光第、画家应宝时、词家张鸣珂、诗人沈濂、著名篆刻家吴传经、诗人张保衡等。
学生,如冯煦、刘寿曾、顾云、张謇、谭献等,顺便说一下,鲁迅的老师是章太炎,章太炎的老师是谭献,谭献的老师是薛时雨,也算是一脉传承的师生关系了。
但是在这样一个群星璀璨的朋友圈中,有一个人始终是占据至关重要的位置,他就是马新贻。马新贻比薛时雨小三岁,也是回族,山东菏泽人,做过浙江巡抚、两江总督兼通商大臣等职,同治九年(1870年)七月二十六日,遭刺客张汶祥行刺,次日身亡,终年49岁,谥端愍。薛时雨任杭州知府时,马新贻是他的上司,任浙江巡抚。薛辞官而去,马新贻不忍其才学白白荒废,于是聘任薛为杭州崇文书院山长。三年后,薛时雨想回到离全椒老家近一点的地方,而这时候马新贻已经升到了两江总督,因此聘请他主持江宁尊经书院和惜阴书院,而南京到全椒只有70公里,所以薛时雨非常愉快地接受了,就此来到南京直至终老。对这样一个既是官场上级,又是自己从事教育事业的引路人,竟然在49岁就为刺客所害,薛时雨对此悲痛不已,在悲痛中写下了这副挽马端敏公联。
上联是对马新贻生平的总结,马死于两江总督任上,而两江总督所辖的是全国的财赋重地,又在太平天国之役中深受其祸,因此马新贻之责任不可谓不艰巨,安攘地方要做的事情也还有很多,却突然遭遇亲信的暗杀,饮恨而死,在整个江苏、浙江等地不论远近的人都会为之痛哭。肘腋者,亲信之意。骑箕者,去世之意。
下联写马新贻和薛时雨之间的交往,在宦途中马对薛一直以国士相待,而就算是辞官以后,马还是邀请薛主持书院,薛当然为有这样的知己而感动。然后写薛时雨自己的哀痛,挝门者,抓门以示之痛;石城指石头城,钟阜指南京钟山;旌驺者,饰以旌旗的驾车人;意思是马新贻死后还会有哪个官员来访问薛时雨呢?
全联布局工整,用词大气,而又充满了感情,足见薛作此挽联时哀痛异常。有这样的朋友,可想见薛时雨的朋友圈阵容之强大。
六、为家乡做点微不足道的贡献——薛时雨重修醉翁亭记
联云:
翁昔醉吟时,想溪山入画,禽鸟亲人,一官迁谪何妨,把酒临风,只范希文素心可证;
我来凭吊处,怅琴操无声,梅魂不返,十亩蒿莱重辟,扪碑剔藓,幸苏长公墨迹犹存。
薛时雨题滁州醉翁亭联,出自《藤香馆小品》。
薛时雨是安徽滁州全椒人,对于自己的家乡怀有深厚的感情,而其中最令他挂怀的就是滁州的醉翁亭,欧阳修当年的风范在幼小的薛时雨心中流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桑根蔽庐,去滁山五十里而近,往来策蹇,凭欧梅之亭,拓子瞻之碑,悠然有怀当日宾客之游,太守之醉,不知平山堂下,颖州西湖,又当如何?但觉衣冠谈笑,若思亭所独留,以予后人之尚友。”然而同治初年,在太平天国的战火洗礼下,“醉翁亭已鞠为茂草”,令薛时雨痛心不已。薛时雨辞官之后,就立志要重修醉翁亭,并多方联系各地皖人的资助,终于得到了四川总督吴棠(安徽盱眙人)、湖广总督李瀚章(李鸿章之长兄,合肥东乡人)、安徽巡抚英翰(萨尔图·英翰)等人的资助。同治十一年(1872),开始了重建醉翁亭的工作,但是由于资金不足,只得中途停顿下来,薛时雨再度筹资,薛时雨甚至到南京玄武湖畔摆摊售字以筹资,最后终于在光绪七年(1881)完成了重建工作,恢复了醉翁亭的原明代格局。
在完成重建醉翁亭后,薛时雨作《重修醉翁亭记》并立碑,还为醉翁亭、欧梅亭、影香亭等几处景点题联,在《藤香馆小品》中共收录5联,其中之首就是醉翁亭联。此联虽为题署联,但究其主旨,依然是怀古和述事。上联为怀念欧阳修当日之事迹,当年欧阳修于此游而宴,宴而醉,其风姿令人神往,完全不把个人官职的贬谪放在心上,联中还拉范仲淹与之作衬,二人都是宋代极具风骨的名臣。下联写到薛时雨自己凭吊欧阳修时候的哀伤心情,而醉翁亭虽然已经重建,所幸还有苏轼的墨迹存在,或可稍微安抚一下作者之心。琴操者,宋代沈遵琴曲《醉翁吟》(即《醉翁亭操琅然》)。梅魂者,醉翁亭中曾有欧阳修手植梅树。此外,醉翁亭西有一碑,镌有苏轼手书的《醉翁亭记》全文,笔势雄放,人称“欧文苏字”,并为二绝。这一联整体做到了哀而不伤,在感怀欧阳修之余又平添了几分沧桑感,是极具薛时雨个人特色的楹联之一。
七、我是谁?我在哪儿?我来做什么?——薛时雨的宗教思想
联云:
到此方知官是梦;
生前安见我非僧。
薛时雨题灵隐寺僧舍,出自《藤香馆小品》(也有作题杭州云栖寺联)。
在《藤香馆小品》中,收录有为佛寺题写的题署联九副,赠禅师联四副,挽禅师联两副,寿禅师联两副;在《藤香馆小品续》中,有赠慧参和尚联一副。其中最为人熟知的有题金陵清凉山寺联:四百八十寺过眼成墟,幸岚影江光,犹有天然好图画;三万六千场回头是梦,问善男信女,可知此处最清凉。此外还有赠可曾禅师联和寿可曾禅师联也非常精妙,或云“尤见僧家余韵”。
虽然薛时雨是儒人出身,但是在他的精神世界里,显然佛教也占据了非常重要的地位。他的这些联禅味十足,意境深远,透露出一种看淡世事后的深邃智慧,每一联都值得深入研究,而笔者认为题灵隐寺僧舍联,对于理解薛时雨的佛教思想起到了一个类似总纲的作用。
薛时雨虽为朝廷官吏,但是在看透了官场的各种黑暗现象之后,早已无心功名,最终也以实际行动离开了官场。而对于佛教的向往,在其多副联语和诗词中均有流露,在题灵隐寺僧舍联更是非常直白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他到了灵隐寺,感受到了寺庙的氛围,才知道官途与他而言只是一场终将醒来的梦幻而已,而看了这些僧人的日常行止,薛时雨觉得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似乎自己的前生也是一名僧人。联语简洁直白,却又意境悠深,写自己对皈依佛法的向往,却又不见一个佛字,足见方家手段。当然,薛时雨最终也没有完成皈依佛门的愿望,因为有更重要的教育事业在等着他,而在教育事业上的工作就已经占据了他从辞官归隐后直到去世的全部时间。也许,我只是说也许,他如果能再活得长久一些,在从书院退休之后还能继续生活一些年头,真的会去出家为僧也是很有可能的事情。
八、自己给自己写春联——从薛时雨的酒量说起
联云:
且将酩酊酬佳节;
未有涓埃答圣朝。
薛时雨自题门联(集句),出自《藤香馆小品续》。对于此集句联,梁章钜《楹联丛话》中说朱彝尊也集过这两句作为春联,不过既然是集句联,也很难说谁是原创,而且朱彝尊以明之遗民而入仕清,虽说时也势也,但自题联“未有涓埃答圣朝”总有献媚之意,而薛时雨为晚清人,这么说就没有问题了。
从汉唐开始,喜爱喝酒就是中国大多数文人的共同爱好,薛时雨也不例外,有前人小传曰“薛时雨身体健硕,饮酒数斗不醉。辞官后优游山水,色益晬然。57岁时,尚生一子。60岁后稍稍衰,然健饭谈笑,不昔畴昔。光绪十年(1884年)冬末,突生疾病,精神衰颓。第二年正月辞世,葬于桑根山青龙冈。”薛的弟子谭献作《薛先生墓志铭》中也写到“文酒之会,一饮数斗不沾醉。”考虑晚清时期的酿酒技术,蒸馏白酒已经出现,酒精度数应该不会太低,可见薛时雨之酒量惊人。
而薛时雨这么爱写对联的人,自己给自己家写的门联当然不会少,在《藤香馆小品》中有18副自题门联,在《藤香馆小品续》中有11副自题门联,如大家非常熟悉的“两浙东西,十年薄宦;大江南北,一个闲人。”而本次选取的这联,考虑到需要写对联的佳节一般只有春节,因此笔者认为非常有可能是春联。此联为集句联,上联出自杜牧的《九日齐山登高》,“但将酩酊酬佳节,不用登临恨落晖。”下联出自杜甫的《野望》,“唯将迟暮供多病,未有涓埃答圣朝。”在《藤香馆小品》中,薛时雨还有一副集句联,也是自己的门联:“自探典籍忘名利;未有涓涘答圣朝。”虽然下联也集了杜甫的这句话,但上联略嫌古板了一些,远不如“但将酩酊酬佳节”来的豪迈。
在佳节时喝的酩酊大醉,一般只有两种情形,一是因团聚高兴而大醉,一是因孤独不得聚而闷醉。而此联写于薛时雨在南京的时候,已经有了自己的住宅薛庐了,因此应该看作是高兴而喝的大醉。至于下联则是自谦之意,自认为对朝廷并没有太大的贡献,流露出满满的愧疚之意,当然这话也只能自己给自己题门联时候用一下,写给别人用就不大合适了。
九、缠绵悱恻的清朝爱情故事——薛时雨和沈姬
联云:
助簉仅三年,可怜萍梗飘流,巾栉相随,细数欢娱曾有几;
和颜承大妇,才到荔枝年纪,么弦忽断,伤心病状竟无名。
薛时雨挽沈姬联,出自《藤香馆小品》。
历代深情之人不少,而薛时雨亦是其中之一,在他的感情世界里,亡妾沈氏就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物。当然,这毕竟是一个清朝爱情故事,既没有传统爱情故事的专一属性,也没有现代爱情故事的分分合合,而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和其小妾之间的爱情,但我相信这份感情是真挚的。
薛时雨原配妻子为杨氏,无所出,有妾沈氏,嫁来三年后病故,后又有妾汪氏,汪氏曾于薛时雨五十七岁时生子薛葆柽。沈氏为平湖人,于咸丰八年被薛时雨纳为侧室,其时薛时雨四十一岁,三年后沈氏病逝,死的时候才十八岁。她死后,薛时雨除了挽联外,还做了《惆怅行悼沈姬作》《舟中追悼沈姬四首》等数十首诗词悼念她,足见其情深。
然而沈氏毕竟只是一个普通的姬妾,并无多少事迹可考,唯有通过薛时雨的挽联和诗词,才让我们在今天得以更多地了解这个薄命女子。根据薛诗中所述,沈氏家贫,聪慧婉淑,在过门之后谨守妇道,礼奉正妻杨氏。沈氏本来的文化程度不高,但是毕竟薛时雨是大诗人,沈氏也开始学习起作诗起来。在咸丰九年薛时雨患病期间,沈氏亲奉汤药,对其照顾得无微不至。就是这样一个乖巧灵性的女子,可惜天不假于年寿,于咸丰十一年薛流寓南昌时病故,葬于南昌。薛时雨在悼念沈氏的诗中,无比痛心地把她比作苏轼的小妾朝云:“苏堤偶说朝云墓,灵心慧舌工参悟”,又把她比作白居易的家姬樊素:“宦迹相传并乐天,香魂何处栖樊素”。沈氏死时薛时雨正四十四岁,痛心之余更写下“重泉若解韦皋痛,再世因缘续玉箫”,愿于来世再结姻缘。而其词中,更有“料泉下、浣纱旧伴,话乡情、形影永相怜。可叹韦皋渐老,重侍无缘”和“哀思欲诉。伤玉瘗香埋,墓门深护”等句,令人读之哀思不已。
回到这副挽联上,笔者一直有一个观点,挽联如果写得类似于炫技,那固然是好联,但是作者并不十分悲痛;而真正在悲痛中写下的挽联,大抵以平实为主。例如,我们可以拿薛时雨挽曾文正公联来和此联相比较,看那个更哀痛:
一个臣休休有容,频年燮理馀闲,小队出郊坰,惯向山中招魏野;
万户侯绵绵弗替,当代元勋佐命,大名垂宇宙,岂徒江左颂夷吾。
而薛时雨挽沈姬联基本上就是写实,没有太多的技巧可言,上联写沈氏做妾三年,跟随自己行止无定,却一直在认真地服侍自己,薛时雨感叹二人在一起的欢娱的时间实在太少。下联写沈氏谨守妇德礼奉正室,却在十八岁这个年纪(荔枝年纪指十八岁,典出十八娘荔枝),骤然离去,而更令人伤心的是病状的名称都不知道。此挽联之哀,皆出于作者本心,写得也都是毫无夸张的实事,这样的挽联和其他为了人情交往而作的挽联完全不同,读之犹觉作者哀痛之甚。
十、PK!PK!——从男人的风流雅好说起
联云:
须惜少年时,怕狂蜂浪蝶纷飞,锦字泥缄,为奏通明殿上;
常邀卿月照,作词伯醉侯侍从,香名艳福,合登群玉山头。
薛时雨赠少卿联,出自《藤香馆小品》。
薛时雨有一个风流雅好,我们既可以批评他说“薛时雨染上了传统文人的喝酒狎妓的恶习”,也可以赞扬他说“薛时雨同情处于社会底层的妓女群体,所以特别关注她们的悲惨苦痛生活”。本文不对这种行为做道德判断,只是公允的说,薛时雨有着和妓女交往的风流之举。
首先来看薛时雨托名许豫而写的几部惊世之作:《白门新柳记》、《白门衰柳记》,这是薛为明清时期秦淮河畔的艳妓所写之传,记载了38位当红艳妓的家乡、家世、艺名、擅长的曲子、歌舞绝艺等,是一部为妓女立传的奇书;《白门新柳词》、《秦淮灯舫曲》,这两部是薛对明清时期南京秦淮河畔的艳妓唱曲的汇编,虽然有较多的情色艳词,但也有一些清雅脱俗的词句,包括风尘女子所发之声。从这些文字里,我们看到了薛时雨的风流的一面。当然,薛时雨毕竟是文人,狎妓也风流旖旎却又不低俗,在薛的词《浣溪沙前江山船曲》《浣溪沙后江山船曲》等作品中,都有关于船妓的或绮丽或哀怨的描写,而本文从对联的角度来认识一下这样的薛时雨。
在《藤香馆小品》中,有题伎馆联五副(包括题秦淮停云榭联:一曲后庭花,夜泊消魂,客是三生杜牧;东边旧时月,女墙怀古,我如前度刘郎),赠伎联五十五副;在《藤香馆小品续》中,有赠伎联五副;这些赠伎嵌名联大多为短联,而唯一较长的一副就是这副赠少卿联,可见这个叫少卿的妓女,在薛时雨的心目中有些与众不同。
说起这个少卿,在《清稗类钞娼妓类二》、《海陬冶游余录》等当时文人所作的“香艳丛书”中均有提及,吴中名妓张少卿,色艺冠于一时,而她最有名的恩客当属张之洞的堂兄,状元出身的闽浙总督张之万,张之万曾为其题写集四书句的嵌名联“少之时不亦乐乎,卿以下何足算也”,可见其盛名。而薛时雨虽然文采风流,又做过杭州知府,但是和状元出身、做过总督的张之万比起来,就相当于中超冠军碰上英超冠军了,薛时雨想成为少卿的恩客,需要花一番心思。
回到这副赠伎联上,此联上联用极其夸张的手法写护花之情,从怜惜此女少年时入手,表达了护花之意,甚至不惜写书信到玉帝殿上来保护此女不受轻薄男子的侵扰,这里说的轻薄男子很可能也包括张之万等和薛竞争之人。
下联继续写薛时雨与她交往之事,卿月者月之美称也,此女于明月照耀之下,成为词人大家、饮酒豪客的侍从,这里的词伯醉侯都是薛时雨自指,以薛之词才当然可以当得词伯,而薛又好酒不亚于醉侯刘伶。两人在一起,不仅仅是香艳的名声,更有极大的艳福,甚至可以一起登上仙山,享受仙家之福。
在薛时雨的赠伎联中,此联犹为香艳大气,且对仗工整,想象力丰富,风流但不轻浮,说是薛时雨最用心写的一联赠伎联也不为过。当然美人如玉,薛时雨使出浑身解数要和状元张之万来PK一下,也未尝不是一段佳话。
后记
薛时雨的对联含蓄清雅,工丽平和,既没有大开大合的雄壮之语,也没有愤懑凄苦的哀怨之语,而总是能够平静地表达出一种“温和的执着”,在清联大家中实属巅峰人物。然而苦于正史无传,所以名气也不如曾左彭等人。但是作为对联爱好者,笔者认为还是非常有必要帮助大家了解一下薛时雨这个人物,一方面可以通过其对联了解其生平事迹和精神世界,同时又能在了解这些的基础上进一步学习其联集。本文是为了找到一种学习对联、认识联家的新途径所作的尝试,当然由于水平有限,这个尝试还是非常初步的,也期待着更多的人士一起参与,让对联文学再一次繁荣起来。
(本文入围第四届中国对联甘棠奖十佳联论)